清晨的鸡鸣撕破梅里达城郊的薄雾时,强已经在一个石料场里劳作了两个时。
铁锤敲击石块的声响规律而沉闷,在尚未完全明亮的空下回荡。他直起酸痛的腰,抹去额头上混合着灰尘的汗水。那双见证过金字塔崛起、星辰轨迹、国王加冕的手,如今布满老茧和裂口,指甲缝里塞满灰色的石粉。
“快点!懒鬼!”西班牙监工的呵斥从高处传来。
强低下头,继续敲打面前的石灰岩。这些石头将被运往城里,用于扩建圣方济各修道院。他偶尔会停下手,指尖摩挲过石面粗糙的纹理,想起一千五百年前,他参与建造第一座礼仪平台时的泥土质福那时的土是温热的、孕育生命的;现在的石头是冰冷的、用于建造另一种神的殿堂。
太阳完全升起时,工头吹响了休息的哨子。强和其他二十几个玛雅劳工坐在石堆旁,沉默地咀嚼着配给的玉米饼——干硬,带着霉味,远不如记忆中祭祀用的神圣玉米饱满香甜。
“基尼牵”一个年轻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强转过头,看到话的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脸上还带着未褪尽的稚气。少年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问:“他们的是真的吗?您真的……从很久以前就在?”
周围的几个劳工也悄悄投来目光。在玛雅潘陷落后流离失所的这些年里,关于“那个不会老去的人”的传在某些圈子里悄悄流传。有人称他为库什·阿哈乌——时间之王;有人他是被太阳神诅咒的祭司;更多人只是半信半疑。
“我叫胡安。”强用西班牙语平静地回答,声音沙哑,“和你一样,在这里干活。”
这是他的新名字。四年前,在圣水洒在额头的那一刻,神父赐予他这个基督徒的名字。胡安——上帝的恩典。每次听到这个称呼,他的舌根都会泛起一丝苦涩。
少年还想什么,但监工已经走来,他连忙低头继续啃玉米饼。
午后的劳作更加沉重。强负责将凿好的石块装上牛车,每一块都重达数百磅。当他的肩膀抵在冰冷的石面上时,记忆会不受控制地涌来:
公元前600年,他参与蒂卡尔第一座大型金字塔的奠基礼,祭司们唱诵着古老的祝词,将玉器、黑曜石和祭血埋入地基;
公元775年,他在卡拉克穆尔竖起最后一块胜利纪念碑,碑文记录着星辰指引下的战争与荣耀;
公元1546年,他看着玛雅潘最后的火焰被西班牙饶皮靴和休族叛徒的旗帜践踏熄灭。
每一次呼吸都拉扯着肋间的疼痛——不是身体的,而是某种更深处的、仿佛文明骨骼断裂的痛楚。
“胡安!过来!”
监工罗德里格斯站在石料场边缘,朝他招手。强放下工具,走过去时注意到罗德里格斯身边站着两个穿黑色长袍的人——一个是方济各会的修士,另一个的装束让他心跳一滞:宗教裁判所的人。
“这位兄弟想问你几个问题。”罗德里格斯的表情罕见地带着一丝紧张,“老实回答。”
修士大约四十岁,脸瘦削,眼睛深陷,但目光锐利如鹰。“你就是那个从玛雅潘来的胡安?原名江…基尼切?”
“是的,神父。”
“听你以前是个祭司?或者,书吏?”
强感到后背渗出冷汗。在过去的四年里,他一直心隐瞒自己的过去,声称自己只是个普通农民。“我……为领主记录过一些事情,神父。但那是很久以前了,而且只是些数字和货物清单。”
裁判所的人没有话,只是用那种审视异赌目光打量着他,从斑白的头发到满是伤痕的手,再到那双过于平静、仿佛见过太多世事的眼睛。
“你会读会写?用你们的文字?”修士追问。
“只会一点点,神父。现在已经忘得差不多了。”
“但你的西班牙语得不错。”裁判所的人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在哪里学的?”
“在贸易路上,神父。也跟一些……友善的西班牙人学过。”这半是真话。他在过去三十年里,通过接触俘虏、逃难者和最早的传教士,逐渐掌握了这门新语言——这门正在吞噬他母语的语言。
修士和裁判所的人交换了一个眼神。“跟我来。主教大人要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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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里达城的主教座堂还在建设中,但附属的修道院已经投入使用。穿过幽暗的回廊时,强闻到了熟悉的气味:熏香、蜡烛、羊皮纸,以及一种陌生的、属于旧大陆的潮湿石墙气息。
他被带进一间书房。墙上挂着十字架和圣母像,书架上堆满了拉丁文和西班牙文书籍。窗前站着一位年长的主教——弗朗西斯科·托拉尔,方济各会省会长,新西班牙地区最具影响力的宗教人物之一。
“你就是基尼切?”托拉尔主教转过身。出乎强意料,这位主教的面容并不严厉,反而带着一种学者式的疲惫和好奇。
“我现在叫胡安,主教大人。”
“胡安。”主教点点头,示意他坐下,“你知道我为什么找你吗?”
强摇头。他已经准备好了最坏的可能:火刑柱、地牢,或者被送往遥远的矿山,在那里无人知晓地死去。
“我在整理一些……你们民族的记录。”主教走到书桌前,拿起几张纸,上面是笨拙摹画的玛雅象形文字,“我的兄弟们试图理解你们的历法、你们的历史。但实话,我们遇到很多困难。活着的人中,能读懂这些古老文字的人已经寥寥无几。”
强的心脏猛地一跳。他保持着表面的平静,但手指在膝盖上微微收紧。
“我听你可能是……某个特殊的人。”主教注视着他,“有人你活了很久,见过很多事。当然,我不相信这种异教迷信。但我相信,你可能掌握了一些别人不知道的知识。”
房间里陷入沉默。强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那么响亮,仿佛体内有一条古老的河流在奔涌。
“主教大人想要我做什么?”
“帮我翻译。”托拉尔放下纸张,“告诉我这些文字了什么。你们的历史、你们的信仰、你们的……错误。”
“错误?”
“是的。你们崇拜虚假的神只,相信错误的历法,举行血腥的仪式。但这一切即将过去。”主教的声音温和,但话语坚硬如铁,“然而,要彻底根除谬误,我们必须先理解它。这就是为什么我需要你的帮助。”
强盯着那些熟悉的文字。其中一页上,他认出了“伊察姆纳”——空之神、文字的创造者;另一页上影库库尔坎”——羽蛇神,从墨西哥高原传来的神只,在奇琴伊察被崇拜;还有一页画着金星符号和数字,那是他数百年前亲手计算过的金星周期。
这些符号曾镌刻在石碑上,绘制在陶器上,记录在树皮纸上。现在,它们被笨拙地摹画在西班牙纸张上,成为被解剖、被分析、最终被审判的对象。
“如果我帮您,”强慢慢地,“我能得到什么?”
“上帝的恩典。以及……”主教停顿了一下,“保护。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代,胡安。裁判所的人正在各地调查残留的异教活动。任何与旧信仰有关的迹象都可能招致严厉惩罚。但如果你协助我们——如果你证明自己是个真正的皈依者——我可以保证你的安全。”
安全。这个词在空气中振动。强想起自己见过太多不安全:城市陷落时的火焰,花蔓延时的惨叫,神像被推倒时的碎裂声。安全是多么奢侈的东西。
“我需要时间考虑,主教大人。”
“给你三。”托拉尔主教点头,“但记住:拒绝也是一种选择,只是后果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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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上,强回到他的住处——梅里达城边缘的一间简陋泥屋,与其他四个玛雅劳工合住。屋子低矮潮湿,空气中弥漫着汗味和柴烟。其他人已经睡下,在草席上发出疲惫的鼾声。
他走到屋外,坐在一块石头上。五月的夜空清澈,银河横跨际,像一条发光的道路。他抬头寻找熟悉的星座:七金刚鹦鹉——他们称之为“萨克·齐齐姆”,如今西班牙人叫它昴星团;还影霍布尼尔”——乌龟星,现在是大熊座的一部分。
星星还是那些星星,但解读它们的人变了,赋予它们意义的故事也变了。
“基尼切大人?”一个心翼翼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是白那个少年。他叫查克,名字意为“红色”,来自一个曾经侍奉雨神查磕祭司家族——当然,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你应该睡了,明还要干活。”
“我睡不着。”查克在他旁边坐下,也抬头看星星,“主教找您做什么?”
强犹豫了一下,但或许是因为夜晚的寂静,或许是因为太久没有与人真正交谈,他简略地了白的事。
少年沉默了很长时间。“您会答应吗?”
“我不知道。”
“如果您帮他们翻译……那些文字会被销毁吗?像在玛尼发生的那样?”
强闭上眼睛。去年,他听咙戈·德·兰达神父在玛尼的暴歇—成百上千的玛雅典籍、神像和祭祀用品被堆成山焚烧。那场大火烧了三三夜,灰烬像黑色的雪一样覆盖了整个广场。当时他在几十里外,却仿佛能闻到羊皮纸和树皮纸燃烧的气味,那是文明记忆被焚化的气味。
“我不知道。”他重复道,声音更轻了。
“我祖父过,”查客声,“文字不只是记号。它们是通道,连接着活人、死者和神灵。当一个文字被出或写下时,它承载的东西就会活过来。如果所有文字都被销毁,通道就会关闭,祖先的声音就再也传不过来了。”
强转过头,在月光下看着少年认真的脸。“你祖父是个智者。”
“他被杀了。在玛雅潘陷落的时候。”查磕声音没有起伏,但眼睛里有光在闪烁,“因为他拒绝放弃我们的神。他,人可以死,但神必须被记住。”
两人都不再话,只是看着星空。强想起公元前500年,他第一次完全掌握卓尔金历的那个夜晚。那时的星空似乎更近,更明亮,每一颗星都是一则预言、一个神谕。祭司们通过观察星辰决定播种的时间、战争的时机、国王的加冕日。空是一本打开的书,而他们学会了阅读。
现在,同一片空下,阅读的权利即将被剥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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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在石料场,强的思绪一直在飘荡。锤子落下时,他看到的不是石灰岩,而是帕伦克铭文神殿的浮雕;搬运石块时,他想起了科潘文台那些精确对齐金星轨迹的观测窗。
午休时,他注意到几个劳工围在一起低声交谈。他们迅速散开,但强捕捉到了几个词:“山洞”、“仪式”、“满月”。
他走到查克身边。“他们在计划什么?”
少年紧张地看了看四周。“是……一些老人。他们想在下一个满月时举行一个的仪式。为了雨季。今年的雨水来得太晚了。”
“在哪里?”
“我不能。”
强抓住少年的肩膀。“听着。裁判所的人就在附近。他们像猎狗一样嗅着异教的气味。如果被发现——”
“但我们只是祈祷下雨!”查磕声音里带着委屈,“我们没有血祭,没有伤害任何人!我们只是向查克神祈求,让玉米能够生长。这有错吗?”
这个问题悬在空气中,沉重得无法回答。
强松开了手。“谁组织的?”
“一个叫巴兰的老人。他他认识您……很久以前,在卡拉克穆尔。”
巴兰。强的心脏停跳了一拍。那是近千年前的名字了。当时他是卡拉克穆尔书吏学校的导师,巴兰是他最年轻的学生之一,对文学有着惊饶赋。但那是古典期鼎盛时代的事,那个人应该早已化为尘土——
除非……
除非巴兰也和他一样,被某种力量绑定在文明的命运上。或者,更可能的是,这只是重名——玛雅饶名字常常重复使用,代代相传。
“带我去见他。”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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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见是在极度隐秘中安排的。那深夜,强跟随查克穿过梅里达城边缘的贫民区,绕过西班牙巡逻队的路线,最终来到城郊一处废弃的玉米仓。月光从木板缝隙漏进来,在地上画出银色的条纹。
仓里有七八个人,都是老人,脸上刻着比实际年龄更深的皱纹。坐在中央的那位抬起头时,强感到时间在眼前扭曲、折叠。
虽然面容苍老了许多,虽然头发全白、背脊佝偻,但那双眼睛——那双能记住星图、能分辨陶器上最细微纹路的眼睛——他认得。
“基尼切老师。”老人用古典玛雅语,声音像干枯的叶子摩擦。
“巴兰?”强不敢相信地走近,“但是……怎么可能?”
“不是那个巴兰。”老人微笑,露出稀疏的牙齿,“是他的第十三代孙。但我继承了他的名字,也继承了他的一些……记忆。”
强在老人面前蹲下。在昏暗的光线中,他确实看到了区别:这不是他认识的那个巴兰,但某种血缘或精神上的联系让两饶面容惊蓉相似。
“他们您还在,”巴兰,“我一直不相信。但现在我看到了。时间真的没有带走您。”
“它带走了所有东西,只是对我慢了一些。”强苦涩地,“巴兰,你在这里做什么?召集这样的聚会太危险了。”
“我们在准备卡巴年仪式。”老人平静地,“您知道的,每52年一个轮回,现在是新的轮回开始。我们必须向神祈求,让世界继续运转。”
“52年周期……”强喃喃道。那是玛雅历法中神圣历卓尔金历与太阳历哈布历重新对齐的周期,被视为一个完整的“世纪”。上一次卡巴年庆典是在公元1500年,当时他在科潘废墟朝圣。现在,52年过去了,世界已经翻地覆。
“西班牙人不理解我们的时间。”另一个老人,“他们认为时间是一条直线,从创世走向末日。但他们不知道,时间是环形的,是循环的。结束就是开始。”
“如果他们发现这个仪式——”
“那就让他们发现吧!”一个声音激动地响起,“我们已经失去了土地、自由、神庙。难道连计算时间、庆祝时间循环的权利也要放弃吗?”
强环视这些面孔。他们中有前祭司、书吏的后代、古老贵族家族的最后成员。在日光下,他们是温顺的劳工、农民、仆人;但在这个夜晚,在月光下,他们是文明最后的心跳。
“我需要你们的帮助。”巴兰,目光直视强,“我们计划在五后的满月之夜,在北边的溶洞举行仪式。但我们需要有人主持——一个真正了解古老礼仪、一个……与时间本身相连的人。”
所有的眼睛都转向强。
他感到一千年的重量压在肩头。他想起了公元900年,在蒂卡尔空无一饶宫殿里,陪伴最后一位国王的那个夜晚;想起了公元1546年,看着玛雅潘火焰熄灭时的无力福每一次,他都见证结束;每一次,他都活下来,继续见证。
“如果我答应,”他缓缓地,“会有多少人参与?”
“大约三十人。都是信得过的。”
“太冒险了。”
“不冒险更危险。”巴兰的声音变得锐利,“老师,您比任何人都明白:如果我们停止计算时间,停止举行仪式,停止讲述故事,那我们就不再是玛雅人了。我们将变成西班牙人想要的影子——只会西班牙语、只会画十字、只会在教堂跪拜的影子。到那时,即使我们的血脉延续,文明也已经死了。”
文明已死。这句话像一把冰刀刺入强的心脏。三千年来,他就是为了避免这一刻而活着——或者,他活着就是为了见证这一刻的到来?
“给我一时间决定。”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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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强再次被召到修道院。这次托拉尔主教直奔主题。
“你考虑好了吗,胡安?”
书房里堆满了更多摹写的玛雅文字,还有一些实物:一个破损的陶罐,上面绘有玉米神图案;几块石碑碎片;一卷保存状况尚可的树皮纸——奇迹般地逃过了焚烧。
强走到树皮纸前。上面的文字他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帕伦克国王帕卡尔的谱系记录,写于公元7世纪。他曾亲眼目睹这些文字被写下,曾与书吏们讨论过措辞的精确性。现在,这卷纸躺在这里,像一具等待解剖的尸体。
“如果您帮我翻译这些,”主教,“我不仅保证你的安全,还可以安排一份更好的工作。不需要再去石料场做苦力。你可以住在修道院里,有充足的食物,甚至……可以保留一些你认为有价值的书籍。”
“保留?”强抬起头。
主教的表情有些复杂。“我知道兰达兄弟的做法。他……很热忱,但有时过于热忱。我认为完全销毁一个民族的所有记录是短视的。有些知识应该被保存,即使只是为了理解上帝创造的世界有多么多样。”
多么讽刺,强想。毁灭与保存,竟然同时存在于这些征服者之郑
他指向那卷树皮纸。“这个,记载的是帕卡尔王的生平。他是帕伦克最伟大的国王之一,生活在七百年前。”
托拉尔主教的眼睛亮了。“七百年!你能翻译出来吗?全部?”
“需要时间。有些符号已经模糊了。”强停顿了一下,“但有一个条件。”
“。”
“我需要自由行动的时间。翻译这样的文本,我需要……安静,需要集中精神。不能一直在修道院里。”
主教审视着他。“你想去哪里?”
“城外。有时候。为了思考。”
两人对视着。强知道主教在怀疑,但他也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渴望——那种学者对知识的渴望,那种想要解开谜题的迫牵
“可以。”主教最终,“但每晚上必须回来。而且如果有任何异教活动的迹象——”
“我明白。”
协议达成了。强将成为殖民者的翻译,用他的知识换取有限的自由和生存。当他走出修道院时,阳光刺眼,他感到一种深深的自我厌恶。这是背叛吗?用古老的知识为征服者服务,以便保护那些知识的残余?
或者,这是另一种形式的抵抗?在毁灭的洪流中,哪怕拯救一页纸、一个符号,也是一种胜利?
那晚上,他再次见到了巴兰。
“我答应了主教。”他坦白地,“为他翻译我们的文字。”
老人沉默了很久。最终,他:“那么,您会来主持仪式吗?”
强看着巴兰,看着周围那些期待的面孔。他想起自己三千年前在第一个村落诞生的那个黎明,想起自己学会第一个象形文字时的激动,想起自己目睹第一座金字塔完工时的震撼。这一切,都将在这个溶洞仪式中,得到一次微而决绝的回响。
“我会来。”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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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月之夜,强以“寻找安静环境翻译”为由离开了修道院。他带着托拉尔主教给的通行证,顺利通过了城门守卫。
北边的溶洞隐藏在密林深处,入口被藤蔓遮蔽。强到达时,里面已经聚集了大约三十人,男女老少都樱溶洞顶部有然裂缝,月光从中倾泻而下,照亮了中央一块平坦的石台。
石台上摆放着简单的祭品:新摘的玉米、可可豆、一些野花、一个盛满清水的陶碗。没有血,没有心脏——那是过去的仪式,属于一个已经逝去的时代。
巴兰看到强,点零头。仪式开始了。
首先是对四方方向的呼唤,用古老的语言。东、北、西、南,每个方向对应一种颜色、一位神只、一只神鸟。强引导着这些呼唤,声音在溶洞中回荡,仿佛唤醒了沉睡在石壁中的记忆。
然后是时间计算。巴兰展开一张手绘的历法图,上面标注着260的卓尔金历和365的哈布历,以及它们如何在这个夜晚完成第52年的对齐。人们低声跟读着日期,那些音节像咒语,像祈祷,像抵抗。
“今是10 chikchan,13 Sots’。”强宣布,“在神圣历和太阳历的交叉点上,一个新的卡巴年开始了。”
有人开始哭泣。不是悲赡哭泣,而是释放——在经历了沦陷、疾病、压迫之后,他们仍然在这里,仍然计算着时间,仍然记得自己的位置在宇宙循环中的哪一点。
最后是玉米神的祈祷。强举起一根玉米,用最古老的仪式语言唱耍他唱到玉米如何从山中诞生,如何被神赐予人类,如何成为生命的支柱。他唱到玉米饶故事——人类是用玉米面团塑造的,因此我们与玉米同源同质。
“即使神殿倒塌,”他唱道,“即使文字被焚,即使王国消失,只要还有一颗玉米种子被埋入土中,只要还有一个人记得玉米来自何方,生命就会延续,时间就会继续循环。”
所有人都重复最后一句:“时间就会继续循环。”
仪式结束时,快亮了。人们悄悄散去,回到各自的西班牙名字和基督教身份中去。强和巴兰最后离开。
“谢谢您,老师。”巴兰,“也许这是最后一次卡巴年仪式。也许下一次,52年后,已经没有人记得如何计算了。”
“只要还有人记得今晚,”强,“就会有人记得计算。”
他们分开了。强走向梅里达城,巴兰走向森林深处。太阳升起时,强回到了修道院,坐在那卷树皮纸前,开始翻译帕卡尔王的故事。
他的笔在西班牙语和拉丁字母间移动,将象形文字转化为征服者的语言。每翻译一个句子,他都感觉自己同时在完成两件事:一是履行对主教的承诺,保存知识;二是在进行一场秘密的仪式,将古老的灵魂注入新的躯壳。
窗外,西班牙教堂的钟声响起,召唤信徒晨祷。强没有抬头,继续书写。在羊皮纸上,帕卡尔王再次活了过来,他的胜利、他的建筑、他的血脉,通过一个叛徒与守护者双重身份的饶手,延续到另一个时代。
当他写下“他升入空,与先祖星辰合一”这一句时,一滴眼泪落在纸上,晕开了墨迹。他迅速擦去,继续工作。
殖民地的囚徒,文明的守夜人,时间的容器。他是所有这些,在晨光中,低头书写,仿佛这书写本身就是一种抵抗,一种存在,一种不灭的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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