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的第一个周一，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营房。团部，周建国政委的办公桌上，躺着一封没有落款的信。信纸是随处可见的横格纸，字迹刻意歪斜，但指控的矛头却尖锐无比：
“尊敬的周政委：
兹举报食堂主任谭晓晓同志三大问题：
一、滥用伙食经费，擅自搞‘暖夜加餐’，慷集体之慨，博取个人名声，助长战士娇气风气。
二、食材来源不明。食堂近期常出现非正常供应之青菜、鸡蛋乃至调料，疑有私下交易或侵占公物之嫌。
三、利用职务之便，以‘家乡菜’等名目搞恩惠，拉拢人心，在基层战士中树立个人威信，影响极坏。
望组织彻查，肃清不正之风！
一名忧心的革命同志”
周政委捏着举报信，眉头紧锁。信中指责恰好戳中了他对食堂改革的疑虑。他踱步几圈，抓起电话：“让后勤李处长马上来！”
上午九点，食堂刚忙完早餐。后厨里，胖刘在教王切菜，赵春兰带着人挑拣新收的菠菜，谭晓晓在“实验角”记录数据。
大门“哐当”被推开。周政委面色沉肃，带着李处长和两名干事径直走进。后厨瞬间安静，只余灶火噼啪声。
“谭晓晓同志。”周政委声音不高却带着压力，“暂停一下。团部接到反映，对食堂工作有些疑问，需要现场了解情况。”
胖刘师傅手里的捕顿住了，赵春兰担忧地看向谭晓晓。整个炊事班的人都停下了动作，气氛陡然凝固。
谭晓晓心里微微一沉，但面上却未露分毫慌乱。她放下记录本，用围裙擦了擦手，从容地走到周建国面前：“政委，李处长，有什么疑问，请指示。”
周政委扫视后厨，目光落在菜苗和鸡蛋上：“问题有三：一，‘暖夜餐’经费来源？是否挪用正常伙食费？二，这些非配给食材来源？手续是否合规？三，‘家乡菜’是否超标准？有无讨好个别战士、搞团团伙伙之嫌？”
问题尖锐，后厨气氛凝固。
谭晓晓面色平静：“我明白。请稍等，我取记录和账本。”她走向办公室，周政委示意李处长跟上。
办公室内，谭晓晓从抽屉取出账本和一叠单据，双手递上：“政委，这是食堂全部账目和额外食材的入库凭证。”
周建国接过账本，李处长凑过来一起翻看。账目是用钢笔工工整整誊写的，收入、支出、结余分门别类，清晰明了。他们直接翻到最新的月度汇总页。
李处长已经念了出来：“账面结余……百分之十二点三？！”
比谭晓晓在团务会上承诺的百分之十，还多了两点三！
“这怎么可能……”李处长忍不住嘀咕，抢过账本仔细核对每笔开支。采购粮食、油盐、按计划配给的肉类……一笔笔都对得上，甚至有些采购价格比市价还略低，旁边备注着“与红旗公社直接订购，省去中间环节”、“利用兄弟部队车辆捎带，节省运费”。
“政委，处长，‘暖夜餐’的所有开销，均未动用原有伙食费定额。”谭晓晓适时开口，声音清晰稳定，“经费来自两部分：一是食堂通过自产蔬菜、鸡蛋实现的额外收入；二是通过改进采购渠道、减少仓储损耗、利用边角料制作酱踩实现的节流部分。每一笔‘暖夜餐’的支出，在账本副册里都有单独记录，对应上述增收节支项目，您可以核对。”
她着，又翻出一本稍薄些的册子。里面果然详细记录了每“暖夜餐”消耗的食材、折合金额，以及对应的“开源”或“节流”项目编号，清清楚楚，严丝合缝。
周建国抿着嘴，继续翻看。接着是那些单据。
“菠菜五斤，来源：农科院冬季蔬菜种植技术实验项目协作单位，无偿提供试验品，单据由省农科院西北研究所出具，盖有公章。”
“鸡蛋三十枚，来源：兄弟部队养殖场技术交流支援，单据由该部队后勤处出具。”
“特制豆瓣酱、酒曲等调料，来源：主任谭晓晓同志老家邮寄，属个人物资捐赠食堂，有邮寄包裹单及本人放弃索偿声明。”
每一张单据都对应着实物，有来源，有明，有经手人签字，有的还盖着红章。虽然“农科院协作单位”、“兄弟部队支援”这些名头听起来有些凑巧，但白纸黑字，手续齐全，挑不出任何程序上的毛病。
周建国放下账本和单据，目光复杂地看着谭晓晓。举报信前两条的指控，在这翔实的证据面前，似乎成了无稽之谈。但他心里那点疑虑还没完全消散，尤其是关于“拉拢人心”的法。
就在这时，一直紧张关注着办公室动静的胖刘师傅，忽然挺着肚子往前走了几步，粗声粗气地开口了：“政委！有些话，俺们炊事班的让！”
周建国看向他。
胖刘师傅涨红脸激动道：“那些家乡菜用的都是普通材料！豆瓣酱是主任从老家省着用的，甜酒酿是她用省下的指标换的粗粮自己酿的！她怕浪费，常自掏腰包试菜，成了才教我们，‘不能拿战士伙食费冒险’！”
赵春兰红着眼眶站出来：“主任每最早来最晚走，‘暖夜餐’汤底都自己熬到深夜。她贴钱买调料我们都晓得！战士们吃得好训练有劲，这咋是拉拢人心？这是把战士们当亲人疼啊！”
“是啊政委！”
“主任从没多占一粒米！”
“鸡蛋全留给伤病员和夜岗兄弟了！”
炊事班众人纷纷激动作证，话语朴实真挚。
周政委看着这一张张坦诚的脸，心中因举报信而起的猜疑恼怒如戳破的气球般消散，转而涌上复杂情绪——有被打脸的尴尬，更有对谭晓晓行事周全、深得人心的惊叹，或许还夹着一丝对自己偏听偏信的惭愧。
李处长低声确认：“账目手续确实没问题，同志们的应是实情。”
周政委沉默良久，脸上铁青渐褪。他抬头，目光再次落向谭晓晓——她依然站得笔直，眼神清澈平静，等待裁决。
他忽然想起她立在团务会上立军令状时的样子，想起训练场上战士们日渐高昂的士气，想起那些关于“家乡味”的温暖传闻……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周政委终于开口，声音沉稳温和：“账目清晰，手续完备，开源节流成效显着，超额完成承诺。你对工作的投入和用心，同志们有目共睹。很好。”
他目光扫过后厨：“今这场‘了解情况’，我看可以算作一次现场工作检验会。检验结果是——735团食堂的工作，值得肯定！希望大家在谭晓晓同志带领下，继续努力，让全团官兵吃得好、吃得放心、吃得暖心！”
话音落下，后厨先是一静，随即爆发出掌声欢呼。胖刘笑得眯起眼，赵春兰擦着眼角，王兴奋雀跃。
谭晓晓松了口气，微笑致谢：“谢谢政委、处长肯定，我们会继续努力。”
周政委“嗯”了一声，背手向外走去，脚步轻快不少。到门口时忽然停住，回头对送出来的谭晓晓道：“谭，好好干。有实际困难，可以直接找我反映。”
这句话，份量不轻。
看着政委一行人远去，食堂里沸腾了。大家围着谭晓晓，七嘴八舌，又是高兴又是后怕。
谭晓晓安抚着大家，心里却明镜似的。这封匿名信是谁写的，她大概能猜到几分。但今这场当众审查，与其是一场危机，不如是一次契机——一次用无可辩驳的实绩，赢得政委彻底信任的契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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