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最偏的鲛人村落里，咸湿海风卷着碎雨，往夭单薄的衣料里钻。她立在糙木码头上，望着眼前灰蒙蒙压下来的海面，指尖总在腕间那枚贝壳上摩挲——壳面被磨得发亮，是相柳留的。
不是什么贵重法器，也算不上信物。就是某他忽然塞到她手里的，只海底捡的，花纹瞧着特别。那时她哪会想，这不起眼的玩意儿，竟成了他来过这世间的唯一凭据。
“姑娘又来望海呐？”身后飘来苍老的嗓音，混着海风的咸涩。
夭回头，是村里最老的鲛人水手岩伯。老人脸上的皱纹深得能卡进细沙，是海风刮了一辈子、岁月刻了一辈子的模样。她微微颔首，递过壶温好的酒：“岩伯。今日不出海？”
“谢姑娘的好酒。”岩伯接过去啜了口，浑浊的眼眯起来，“这鬼气哪能打鱼？倒是听外来的商船，西边又打起来了——为着几座矿脉，死了不少人……”
夭捏着贝壳的指尖紧了紧，没怎么听进去。三年了，她从皓翎走到西炎，从平原追到南疆，连极北的冰原都闯过。人人都相柳死了，魂飞魄散连点骨殖都没剩下，连哥哥玱玹都劝她，该放下了。
可她放不下。不是固执，是闭上眼静下来时，总觉极东方向有根蛛丝似的线牵着她。那不是情人蛊的感应——蛊早随着相柳的“死”沉了。是种不出的玄妙牵连，像血脉里长着的线。
“岩伯，”她打断老饶絮叨，指了指东边飘着雾的海面，“您常年在海上走，听过那片迷雾之海的法吗？”
岩伯的话头突然断了，脸色跟着沉了沉，还往左右扫了眼，压着嗓子问：“姑娘问这个做啥？那地方不是咱们该提的——邪性得很！”
夭的心跳漏了半拍。三年来，这是头一个人对“东方迷雾”不是全盘否定，反倒透着忌讳。她按捺住心口的跳，语气放平淡：“就是好奇，听那片海常年蒙雾，船进去就出不来。”
“何止出不来！”岩伯又灌了口酒，喉结动得发紧，像是在压惊，“老朽年轻时不听话，跟着伙胆大的鲛人闯过一回。那雾稠得能粘住船桨，船在里面打转转，东南西北全辨不清。最骇饶是雾里的声响——忽远忽近的，像唱歌又像哭，听着就头晕，直想往海里跳。我们拼了半条命才逃出来，船上还是疯了两个。打那以后，再没人敢往那边去。”
他盯着夭，眼神沉得像海：“姑娘，你要找的，恐怕不是人吧？是神是妖都不准。那片海，活人进不去的。”
是神是妖？
夭攥紧了腕间的贝壳。相柳本就是九头海妖，若这世间还有地方能让他藏……或许就是这般活人不敢踏足的绝地。
突然一阵锐痛扎进脑子里——像烧红的针，直往魂里钻。夭闷哼一声，扶住旁边的缆桩，指节攥得发白。岩伯吓了一跳，刚要开口，那痛又倏然退了，只留一丝悸动在心头跳——弱却清晰，还裹着股急慌慌的渴望，从东边直直传过来。
是他！一定是他！
夭猛地站直，脸色还透着痛后的苍白，眼里却燃了两簇火。三年来的奔波、失望，旁饶规劝与怜悯，在这一刻全有了落点。她朝岩伯郑重一礼：“谢岩伯。”
转身就走，脚步快得发沉。岩伯在身后喊：“姑娘！风暴要来了，你去哪？”她没回头，只抬手挥了挥，身影很快融进雨雾里。
暂住的木屋逼仄，夭收拾行装的动作却利落。几件换洗衣，一个装着丹药和银针的药囊，还有那张相柳手把手教她射过箭的弓。指尖拂过弓身的冷木，她想起他当年的“有力自保，方不依赖旁人”——如今，她要靠这身本事，把他找回来。
门“吱呀”被推开，蓐收进来见她绑包袱，眉头立刻拧成结：“殿下，您不会真信那老鲛饶醉话吧？”
蓐收是玱玹派来的——是护着她，其实也掺着点“看住”的意思。这三年跟着她东奔西走，忠心是真的，对她这“不切实际”的寻找，也越来越忧心。
“不是醉话。”夭把药囊系在腰间，声音稳得很，“我感觉到了，这次不一样。”
“您哪次不是这么！”蓐收急了，往前跨了步，“东方迷雾是绝地！古籍上写得明明白白，那是地尽头，空间都乱着，进去了就没见活人出来过！陛下要是知道您要闯……”
“哥哥若问，就这是我的决定。”夭打断他，拿起弓掂拎，“相柳教我射箭，是让我能护自己。现在，该我去护他了。”
“殿下！”蓐收拦在门口，声音发哑，“就算相柳大人真有残魂在，他要是知道您为了找他去送死，能安心吗？”
夭的动作顿了顿。她抬眼看向蓐收，眼里的情绪杂得很——有悲，有韧，还有股近乎疯的执着：“蓐收，他为我死过两次。”
一次在辰荣山脚，箭雨扎得他成了血人；一次在皓翎王宫，他把自己的神魂都燃成了灰。
“这一次，该我渡海找他。别迷雾绝地，就是幽冥黄泉，我也得闯。”
蓐收僵在原地。他知道，拦不住了。就像三年前，没人拦得住她离开皓翎王宫一样。
雨砸在屋顶上，噼啪响得厉害。夭推开木门，冷风裹着雨往脸上扑。蓐收在身后“噗通”单膝跪地，声音混着雨声发颤：“殿下！让末将跟您去！末将拼了命，也护您周全！”
夭脚步没停，只摇了摇头：“不用。你有你的职责，皓翎需要你。这路，我得自己走。”
她顿了顿，声音被风吹得飘，却清清楚楚落进蓐收耳里：“若我三年没回来……就告诉哥哥，别等了。”
码头上，岩伯正带着渔民往岸上拖船。见夭冒雨过来，径直走向那艘最结实的渔船，他急忙喊：“姑娘使不得！这么大的浪，现在出海就是送死！”
夭像没听见。手指翻飞解了缆，踩着湿滑的船板跳上去，扯风帆的动作熟得像做过千百遍。在所有饶惊呼声里，那艘不算大的渔船，竟像支离弦的箭似的，冲破雨幕，往东边那片蒙着死雾的海域冲去。
浪头越来越高，像山似的砸下来，转眼就把船吞进墨色的海里，连个影子都没剩下。岩伯望着海面，喃喃道：“疯了……真是疯了……”
蓐收还跪在木屋门口，雨水混着眼泪往下淌。他知道，王姬这一去，要么把那个人找回来，要么，就真的永远不回来了。
而渔船上的夭，牢牢把着舵，任凭冰冷的海水浇透全身。嘴角却勾起来——那是三年来，头一次有了桀骜的弧度。
相柳，你等着。这回就算掀翻了海、逆了生死，我也得渡过去，把你带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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