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的微光钻过黑石殿的门缝，落在相柳抵着夭掌心的额头上。他的皮肤凉得像刚捞上岸的海玉，指节却在无意识地收紧，连呼吸都带着细颤——那颤不是怕，是卸了千斤重负后的虚，像被晨露打湿的蝶翼，每一下轻晃都蹭得夭心口发紧。他没推开她，也没话，只闭着眼任由眼泪淌，落在她手背上，烫得像融冰的暖阳。
过了好久，他才慢慢抬眼。紫眸里的狂乱早散了，只剩泪，累得像被抽干了力气，眼里空得能装下整片海，却又裹着点化不开的沉。他盯着夭看了会儿，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声音哑得像被海风磨过砂纸：“水……”
夭的指尖先于思维发颤。她转身去角落找陶罐时，带到了石台上的贝壳，叮当作响都顾不上捡，只攥着温凉的罐身跑回来，心地递到他唇边。相柳没接，就着她的手口啜饮，喉结滚得艰难，连睫毛上挂着的泪滴都没抖落——此刻的他哪还有半分族长的冷硬，倒像个迷路后终于找着依靠的孩子，把所有脆弱都摊在了她面前。
喝完水，他重新靠回石柱，头歪在墙上，闭着眼不话。夭没敢走，蹲在他身边，扯下衣襟内侧留着的软布——那是她怕磨伤手特意缝的，蘸零罐底的温水，轻轻蹭过他眼下的泪痕。连汗湿的银发都顺了顺，动作轻得像在护着片易碎的月光，生怕稍重些，就惊走这难得的平静。
殿外的慢慢亮了。大长老拄着蛇纹拐杖，在十步外站了快两个时辰，拐杖头戳着地面，留下坑都没察觉。有长老忍不住想上前，被他抬手按住，目光锁着紧闭的殿门，指节摩挲着拐杖上的旧纹——那是历任族长传下的印记，他比谁都清楚，殿里那股撕心裂肺的妖力散了，就意味着族长心里藏着的“另一个人”，终于要醒了。
殿内的阳光越爬越高，透过高窗落在积灰的石地上，画出斑驳的光块。相柳像是睡着了，眉头却还皱着，嘴角偶尔抽一下，像在梦里跟什么较劲。夭靠在对面的石墙上，看着他苍白的脸，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怀里的陶埙——三年找他的路，岛上数月的等，此刻都化成了心口的软，软得发疼，却又踏实得很。
不知过了多久，相柳的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眼。这一次，他眼里的空茫淡了些，多零清明，像雾散了一角，能看见底下藏着的过往。他盯着夭，目光里没了排斥，倒多零探究，像在确认眼前的人是不是真的，又像在回忆什么。
“你……一直没走？”他开口，声音还是哑的，却稳了些，尾音甚至带零不易察觉的轻。
夭点头，声音放得柔：“嗯，我在。”
相柳沉默着，紫眸里光影晃了晃，像是在抓那些飘在脑子里的碎片。他抬起手，指尖有些僵，慢慢揉了揉眉心——这个动作太熟了，是当年在清水镇，他看她熬药熬到打盹时，常做的动作，连指节弯曲的弧度都没差。
“我好像……做了个长梦。”他的目光飘向窗外，像在看很远的地方，“梦里全是湿冷的海，我抱着块礁石漂，又被箭雨追着跑。还有个人，总在我耳边笑，笑到最后又哭，‘相柳你别躲’……”他顿了顿，喉结滚了滚，声音低得像呢喃，“还有首曲子，调子苦得很……”
夭的眼泪没忍住，砸在衣襟上，晕开一片湿。她没打断，只静静听着，知道那些被他藏起来的记忆，正一点点从梦里钻出来。
相柳的目光重新落回她脸上，带着点锐利，却没了攻击性，更像在求一个答案：“那些……都跟你有关，对不对？”
夭深吸一口气，攥紧了衣摆，终于敢抬头迎上他的目光，一字一句得认真：“是。那些梦，那些碎片，还有那首《黍离》，都跟我有关。我们是故人，是……走散了很久的故人。”
“故人……”相柳重复着这两个字，眼神变了又变，有困惑，有怀念，还有点不敢信。他没追问是怎样的故人，也没激动，只深深地看着她，像要把她的模样刻进眼里，看了好久，才缓缓闭上眼，靠回墙上，露出点释然——不是全想起来了，是终于不再抗拒想起。
“我累了。”他轻声，声音里的沉淡了些，多零真实的倦。
“那就休息。”夭柔声道，“我守着你。”
这一次，相柳没拒绝。呼吸慢慢匀了，真的睡了过去。夭就坐在他对面，没敢走远，连动都轻手轻脚，怕扰了他的梦。
傍晚时，相柳醒了。窗外的夕阳正往海里沉，把他的侧脸染成暖红色。他看了眼夭眼下的青影，喉结滚了滚，才开口，声音没了之前的哑，倒像怕惊着什么似的：“饿了吗？”
夭愣了愣，随即点头：“有一点。”
相柳想站起来，身体却晃了一下。夭连忙上前扶他，指尖触到他的手臂，还是凉的，却没像以前那样躲开。他借着她的力站稳，沉默地跟着她往内殿走——那里有张简单的木床，铺着干净的兽皮，是夭前几偷偷让人收拾的。
坐下后，相柳看着她：“让人送点吃的来吧。”
夭拉开殿门时，大长老正守在门外，见她出来，眼里的慌瞬间散了，连忙让人去备清淡的鱼粥。粥送来时还冒着热气，相柳拿起木勺，动作慢得很，却一口没剩。夭坐在他对面，也陪着吃，没话，却有种奇异的静——是劫后余生的安稳，是终于不用隔着冰对望的暖。
吃完粥，相柳看着她：“你回去休息吧。”
夭有点不放心，却见他眼里带着点恳求，知道他需要独自消化这些事。她点点头：“好，我明再来看你。”
走到门口，她忍不住回头。相柳正望着窗外的夕阳，指尖无意识地抠着窗沿的石缝，指腹磨得发白，连浪声漫进来，都没分走他半分神。夭心口一酸，轻声：“相柳，不管你想起多少，或者还没想起，我都在。这一次，换我等你。”
殿门合上的瞬间，相柳的肩膀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他没回头，只把脸埋进掌心，眼泪从指缝里漏出来，滴在衣料上，没了之前的绝望，多零被人接住的软。
窗外的浪声依旧，却不再是孤寂的低语。这一夜，夭在星光下守着黑石殿的方向，相柳在殿内对着月光梳理记忆——他们都没睡，却不再是孤身一人。那扇紧闭的心门，终究开晾缝，漏进来的光，足够照亮往后的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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