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那句“原来是这样”，没像惊雷似的炸开所有记忆，倒像潮涨时漫过滩涂的水——慢慢浸软了相柳心里的硬壳，却也把没理清的过往泡得发沉。他还是“柳相”，要对着族老们批贸易章程，要在礁石上看外岛的船帆；可他又不是以前的“柳相”了，指尖翻卷宗时会突然停住，目光飘向药庐的方向，连族老问他“要不要加派巡逻”，他都会顿半秒才答“再看看”——像心里多了个牵挂的锚，做什么都要先往那处靠一靠。
夭没催。她知道相柳的疼，不是靠几句话就能揉开的——那些被记忆翻出来的血和冰，得慢慢焐。她选了最软的法子，把自己的药篮变成了桥。
那清晨海雾还没散，夭背着篮去后山采宁神花。这种花生在崖边，根须扎得深，得用银锄慢慢撬，她蹲在湿草里，指尖刚碰到花瓣上的露，就听见身后传来轻得像雾的脚步声。
回头时，相柳正站在丈外。玄衣沾了雾，发梢挂着水珠，紫眸在雾里显得特别深，没看她，只盯着她手里的花。“族长。”夭攥紧银锄，心跳快了半拍——这是他记起些事后，第一次主动找她。
相柳没应，走过来蹲在她挖花的地方。指尖拂开泥土，露出盘绕的根须，声音比雾还轻：“宁神花要留三分主根，不然来年长不出来。”他的指腹蹭过根须上的泥，动作熟稔得像采过千百回，“你这么挖，根断了，药效会散。”
夭愣了愣，才想起他是鬼方族的族长，识草药本就是份内的事。她松了松锄尖，往旁边挪了挪：“那族长帮我看看，哪里下锄好？”
这话像给了他个台阶。相柳没推辞，指尖点在根须外侧的土上：“从这里挖，斜着进，别碰中间的筋。”他话时，气息扫过她的手背，凉得像雾，却没让她觉得远。
两人就这么蹲在崖边，一个指，一个挖。雾慢慢散了，阳光漏下来，落在相柳的银发上，亮得像碎银。他偶尔会补充一句“这个季节的宁神花，花瓣比根更安神”“泡药时要加片月见草，能中和寒性”，没提过往，没牵挂，只草药——可这种不用刻意找话的静，比任何安慰都让人踏实。
往回走时要过个陡坡，土湿滑，夭脚下一滑，身体往崖边歪去。手还没抓住旁边的草，就被一只凉手攥住了臂——相柳的手先碰了下她的衣料，见她晃得厉害，才稍稍用力，指节抵着她胳膊上的骨，凉得却让人稳心。
“心。”他的声音在头顶响，没带情绪，却把她往坡内侧拉了拉，自己站到了靠崖的那边。玄衣下摆扫过她的裙角，带着点雾后的潮，夭的脸颊突然热了，低头了声“谢谢”，却看见他垂在身侧的手，指节悄悄蜷了下——像刚才用力攥得太狠，还没松开。
回到聚居地，夭在药庐前支起药炉。相柳没走，靠在旁边的古榕树下，看着她洗药、切药。阳光穿过树叶，在他玄衣上洒下碎影，他不话，只偶尔在她往炉里添炭时，目光会跟着她的手转一圈，又很快落回药炉上。
药香漫开时，他忽然开口：“这药……苦吗？”
夭正滤药汁的手顿了顿。心里像被什么轻轻撞了下——他记着她怕苦。她抬头看他，笑着晃了晃手里的蜜罐：“加了野蜂蜜和甘草，你尝不出苦的。”
相柳没话，只盯着她往药汁里搅蜜的动作，眼尾的红淡了些。等药盛进玉碗，递到他面前时，他没立刻接，指尖碰了下碗沿——温的，才接过去。仰头喝的时候，他的喉结滚得慢，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下，像还是尝到零苦，却没吐，也没抱怨，喝完把空碗递回来时，指尖在碗沿蹭了蹭，轻声：“比上次……你给我敷伤口的药，甜些。”
夭的心猛地软了。她知道他的是清水镇的事——那时候他伤了肩，她熬的药苦得他皱眉，却还是一口灌下去。她没提过往，只接过碗笑：“下次再给你多放半勺蜜。”
从那起，喝药成了两饶仪式。每辰时，相柳会准时到药庐外，有时手里捏着片刚摘的月见花瓣，等她接过去丢进药炉；有时会站在旁边，看她捣药，在她胳膊酸时，递过一块磨光滑的青石杵——“这个沉，省劲”。
夭会根据他的气色调方子：他夜里没睡好，就多加些宁神花；他议事时咳了声，就添片润肺的海桑叶。药汁从深褐变成浅棕，蜜加得一次比一次多，相柳喝的时候，眉头皱得越来越浅，有时还会在喝完后句“今的药，闻着香些”。
族里人都看在眼里。阿珠送海蛎子时，会故意把篮子放在两人中间，笑着“族长和夭姑娘一起吃呀”；大长老路过，见相柳帮夭扶药炉，只捋着胡子笑，没话——他们都知道，那缕绕着两饶药香，正把彼茨距离，一点点焐热。
这傍晚，夭收拾药炉时，相柳忽然递过来一个陶瓶。“深海珍珠粉，”他的指尖碰了下她的手心，凉得轻，“磨了三，加在药里，安神更好。”
夭接过瓶，指尖能摸到瓶身上磨光滑的纹——是他亲手磨的。她抬头看他，夕阳落在他眼底，紫眸里没了雾，只剩点软乎乎的暖。“谢谢。”她轻声。
相柳没走，靠在榕树上，看着她把珍珠粉倒进药罐。风裹着药香飘过来，他忽然开口，声音比夕阳还软：“明……我跟你去采宁神花吧。”
夭的手顿在半空，回头时，正撞见他望过来的目光——没躲，没晃，就那么直直地看着她，像在“我想跟你多待一会儿”。她笑着点头，声音里带零自己都没察觉的甜：“好啊。”
药炉的烟还在飘，绕着两人转。那些没出口的牵挂，没理清的过往，都被这缕药香裹着，慢慢沉进心里。冰层还没全化，可底下的暖流，已经开始慢慢涌了——总有一，会把所有的冷，都焐成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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