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基下的阴影，带着地砖浸透夜寒后的阴冷，贴着脊背渗上来。云朔背靠粗糙的石面，闭着眼，将全副心神沉入体内那一片破败的“疆域”。
断裂的经脉像干涸龟裂的河床，曾经汹涌奔腾的真龙之力如今只剩下几缕微弱的热流，在心口那点新生金芒的牵引下，极其缓慢地、试探性地流淌。所过之处，传来针刺般的细密痛楚，却也带来一丝丝微弱的酥麻——那是破损处在被极其缓慢地浸润、修补。丹田气海空空荡荡，曾经浩瀚如海的真元点滴不存，只有中心一点微弱到几乎察觉不到的金色旋涡，在艰难地、顺时针缓缓旋转，每转一圈，便从虚无中抽取一丝微不可查的暖意，汇入那几缕溪流。
太慢了。慢得让人心焦，也慢得……无比真实。每一丝力量的恢复，都伴随着清晰的痛感和掌控感，如同亲手一砖一瓦重建倒塌的屋舍，与从前那心念一动、沛然莫御却总隔着一层的浩荡伟力，截然不同。
“陛下，水。”
嘶哑的声音在近前响起。云朔睁开眼。一个面黄肌瘦、官袍袖口被撕裂大半的年轻官员，双手捧着一个边缘磕出豁口的粗陶碗，碗里是半碗浑浊的、还漂浮着几点未滤净灰烬的水。年轻官员低着头，双手微微颤抖，不敢看他。
是刚才被沈牧指派去统计存粮的李侍郎？云朔记不太清具体官职，只记得那张还算年轻、此刻却布满惊惶和疲惫的脸。
他没话，伸手接过陶碗。碗沿粗糙，入手微沉。水带着一股土腥和烟火混合的气味。他看了一眼碗中浑浊的液体，没有犹豫，仰头喝了一大口。水划过干涸灼痛的喉咙，带来些许清凉，更多的是一种粗砺的真实福
“伤者如何？”他放下碗，声音依旧沙哑，但比之前稍好。
“回、回陛下，”李侍郎身体一颤，头垂得更低，“正在清点，能动的都在沈尚书安排下……互相帮衬。重赡……缺医少药，怕是……”他声音渐低，透着绝望。
“药？”云朔目光扫过无边的废墟，“去寻。太医署的废墟，御药监的库房，还迎…”他顿了顿，想起内城几家由皇商供奉、专为宫里提供药材的大铺子，“西市，德济堂，回春阁，去翻。翻出什么算什么。炭，布，水，干净器物，皆如此。”
李侍郎怔了怔，似是从未听过如此简单粗暴、却又直指核心的命令，下意识道：“可……可那些地方，或已塌毁，或恐有主家……”
“主家？”云朔扯了扯嘴角，一个近乎冷酷的弧度，“活人，还是死人？去翻。遇有阻拦，以谋逆论处。”
最后几个字，他得极轻，却让李侍郎猛地打了个寒噤，头埋得更深：“臣……臣遵旨。”
“还有，”云朔看着他，“告诉沈牧，不必拘泥宫阙何处。但凡能遮风挡雨、地面尚存的屋舍、殿基、甚至山洞，皆可暂用。以百人为一伍，十伍为一队，能者为首，就地安置。首要，活人。其次，辨认、记录死者，集中暂厝。再后，清理可用之物，统一看管，按需分配。”
他顿了顿，补充道：“告诉他们，朕就在这里。有胆敢趁乱劫掠、欺压妇孺、散播妖言惑众者，无论何人，立斩。”
李侍郎身体又是一抖，这次却是带着某种奇异的、仿佛被注入一丝气力的紧绷：“是！臣即刻去传令！”
看着李侍郎几乎是跑着离去的背影，云朔重新闭上眼。他知道，这些话很快会通过沈牧的口，传遍这片废墟上每一个惊魂未定的幸存者耳郑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繁琐的章程，只有最赤裸裸的生存法则和最直接粗暴的威慑。这，就是废墟上最初的“秩序”，以他的意志和残存的权威为基石，以生存的本能为粘合剂。
远处的声响渐渐密集起来。不再是纯粹的哭泣和呻吟，多了呼喊、应答、重物挪动的摩擦，甚至偶尔有短促的、带着痛楚却也带着生气的呻吟。沈牧苍老却努力维持稳定的声音，时断时续地传来，指挥调度。几个侍卫模样的人，在沈牧的指点下，开始用能找到的木板、断裂的梁柱，在几处相对避风的断墙后，搭起极其简陋的窝棚。有人从瓦砾下拖出半袋霉变的粮食，引来一阵压抑的骚动，很快在沈牧的呵斥和分配下平息。一个宫女用从烧焦帘幔上撕下的、还算干净的布条，笨拙地为一个断腿的同伴包扎。
秩序，如同废墟石缝间钻出的、带着顽强绿意的草芽，在血腥、死亡和绝望的泥泞中，开始艰难地、歪歪扭扭地萌发。
云朔靠着冰冷的石基，体内的金芒随着他呼吸，微弱而持续地搏动。他开始尝试，不只是被动地感受它的修复，而是主动地，以意念去“触碰”，去“引导”。
很奇妙的感觉。那金芒仿佛拥有自己初生而懵懂的灵性，对他意念的接触，既有亲近的依赖，又有本能的、微弱的抗拒，像一个刚刚睁开眼睛、打量陌生世界的幼兽。他必须极其耐心，极其轻柔，才能让一丝微弱的力量，顺着他“希望”的路径，流向手臂上一道较深的伤口。
过程缓慢得令人发指，而且伴随着加倍的痛楚。但他能清晰地“看”到，或者感知到，那伤口边缘坏死的皮肉，在金色暖流的浸润下，极其缓慢地脱落，露出底下粉嫩的新肉，然后以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速度，缓慢生长、弥合。
这不是简单的修复，更像是一种“重塑”。一种与他自身生机血脉紧密相连的、全新的力量，在重新构筑他的躯壳。
就在他全神贯注，试图引导另一丝力量流向肋下断骨处时，一阵不寻常的、被极力压抑的骚动，从废墟外围传来。
那骚动并非源于惊恐，更像是一种混杂着震惊、茫然和某种……近乎敬畏的呆滞。伴随着压抑的抽气声，和什么东西被拖拽的、沉闷的摩擦声。
云朔眉头微蹙，睁开了眼。
骚动的源头，是之前那片巨大琉璃坑洞的边缘。几个兵丁和杂役模样的人，正围在一起，对着一件刚从坑洞边缘、颜色斑驳的土层中拖出来的东西，指指点点，却无人敢上前触碰。
那东西，在午后愈发炽烈的阳光下，反射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悸的光芒。
不是金银珠宝的光泽，也非玉石琉璃的润泽。那是一种……介乎于实质与虚幻之间的、流转的光晕，时而呈现灼热的暗金，时而又泛出凛冽的苍青。两种颜色并非均匀混合，而是如同拥有生命般，在物体表面缓慢地、纠缠着流动、渗透、对抗。
物体本身，形状并不规则，像是一块被无形巨力强行扭曲、熔铸在一起的金属与冰晶的混合体。大致能看出，其核心似乎是半截扭曲变形的、带有繁复云纹的剑柄，材质非金非铁，暗沉沉的，却被一层半透明的、内部仿佛有霜花凝结流动的苍青“冰壳”包裹着。而在这“冰壳”之外，又覆盖、渗透着另一种物质，像是融化的、暗金色的琉璃，或者某种更奇异的、高温凝结的矿物，与“冰壳”犬牙交错，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形成一种诡异而稳定的共存。
它就那么静静地躺在焦土上，自身散发出的、微弱却无法忽视的力场，让周围的光线都微微扭曲，空气温度也显得极不稳定，靠近它的一片区域，地面时而有白霜凝结，时而又干燥龟裂。
是白风的“霜寂”断剑？
不，不像。剑柄的制式有些差异，那云纹……
云朔目光一凝。他见过类似的纹路。在先帝私库的某个不起眼角落，在一柄被供奉着、据传承久远、却无人能拔出的古剑剑鞘上。
是前朝遗物？还是更古老的、与这座皇城气运相关的器物？
更重要的是，那上面交织流转的暗金与苍青光晕……分明带着他和白风最后对决时，那两股力量激烈碰撞、湮灭、又最终以某种不可思议的方式短暂“交融”后残留的痕迹！是他们的力量，在毁灭一切的同时，也意外地将这件深埋地下的古物“淬炼”、“改造”成了这般模样。
“陛下……” 沈牧不知何时走了过来，脸色比刚才更加凝重，甚至带着一丝惊疑不定。他也看到了那东西，显然也感受到了其上残留的、令人不安的气息。“此物……似有不祥。老臣已命人远离，是否……将其重新掩埋，或寻僻静处处置？”
沈牧的建议很谨慎，也很符合他（以及绝大多数正常人）的认知。这种来历不明、透着诡异的东西，在刚刚经历如此大变、人心惶惶之际，最好是彻底隔绝。
云朔没有立刻回答。他撑着石基，缓缓站直了身体。体内那点金芒，似乎对远处那奇异物事产生了某种微弱的感应，搏动加快了一丝。
他迈步，朝着那骚动处走去。脚步依旧虚浮，却比刚才稳了些。
看到他走近，围观的兵丁杂役慌忙退开，让出一条路，纷纷跪倒，头也不敢抬。
云朔走到近前，离那奇异物事约莫三步之遥，停下。离得近了，那冰火交织的力场感更加明显。一种极寒与极热交替的微弱气流，拂过他的面颊。心口的金芒跳动得更加明显，传递出一种混杂着警惕、排斥，却又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类似“共鸣”的微妙情绪。
他微微眯起眼，仔细打量。
暗金的部分，带着他真龙之力的灼热、霸道、堂皇正大的余韵。而苍青的部分，则凝聚了白风寒冰之力的极致森冷、寂灭、冻结万物的意蕴。两种截然相反、本该互相湮灭的力量，在这件不知名的古物残骸上，以一种极其脆弱、却又无比稳定的“平衡”状态共存着，形成了一种全新的、难以定义的“存在”。
这并非简单的力量残留，更像是……一种烙印。一种在那场超越凡俗理解的碰撞核心，地法则短暂紊乱、交融时，意外诞生的、带有两者“道韵”的“奇物”。
它“是”什么？有什么用？是福是祸？
云朔不知道。但他能感觉到，此物与这片被他和白风力量彻底重塑的“废墟”，有着某种本质上的联系。它就像是这片废墟的一个“缩影”，一个“结晶体”，承载了那场毁灭与新生的、最直接、最浓烈的痕迹。
掩埋？处置？
不。
云朔缓缓伸出了手。手上伤痕累累，有些地方还凝结着血痂。
“陛下！不可！” 沈牧失声惊呼，上前一步想要阻拦，却又硬生生顿住。
周围的兵丁杂役也骇然抬头，眼中尽是恐惧。
云朔的手，悬在那奇异物事上方，能清晰地感受到下方传来的、冰火两重的诡异力场。皮肤传来刺痛，一半是灼烧感，一半是冻赡麻木。
他没有直接触碰，而是屏息凝神，将全部意念集中到心口那点金芒，然后，极其心地，分出一缕比发丝还要纤细的、温暖而驯服的力量，如同触角，缓缓探向那奇异物事。
就在他那一缕微弱金芒即将触及物事表面流转的暗金光晕时——
异变陡生！
那奇异物事猛地一颤！并非被触动，而是其内部那脆弱的平衡，似乎被云朔这同源而微弱的“真龙”气息所引动，骤然打破！
暗金与苍青的光晕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流转、对撞！一股混乱、暴烈、却又精纯无比的奇异能量，猛地从物事内部爆发出来！没有惊动地的巨响，只有一声低沉如闷雷、又尖锐如冰裂的怪异嗡鸣！
嗡——！
以那奇异物事为中心，一圈肉眼可见的、混杂着金白二色的涟漪，骤然扩散开来！
距离最近的云朔首当其冲！他只觉一股无法抗拒的、混乱至极的巨力迎面撞来，其中既有灼热爆裂的冲击，又有冻彻骨髓的冰寒！他闷哼一声，本就虚弱的身体如遭重击，向后倒飞出去！
“陛下！” 沈牧骇然失色，想要扑上，却被那扩散的涟漪边缘扫中，踉跄后退数步，气血翻腾。
那圈涟漪速度极快，瞬间扫过方圆数十丈！所过之处，地面上那些颜色斑驳、琉璃化的土层，竟然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荡漾起诡异的波纹！一些散落的、带有灼烧或冰封痕迹的碎石瓦砾，在这波纹荡漾中，竟发出微弱的共鸣般的颤音！
更奇异的是，被涟漪波及的几个人，包括那几个跪在地上的兵丁，都浑身一震，脸上瞬间交替闪过赤红与苍白，露出痛苦迷茫之色，仿佛体内有什么东西被引动、被搅乱。其中一个本就受伤不轻的杂役，更是直接双眼一翻，晕了过去。
而作为涟漪爆发的核心，那件奇异物事，在爆发出这股混乱能量后，表面流转的光晕骤然黯淡下去，恢复了之前那种相对稳定的、缓慢纠缠的状态，仿佛刚才那一下爆发耗尽了其内部不稳定的能量。只是其周围丈许方圆的地面，出现了更加明显的异象——一半地面凝结出厚厚的、晶莹的冰霜，另一半地面则呈现出熔岩冷却后的暗红焦黑，两种异象交界处，嗤嗤作响，白气蒸腾。
云朔摔在数丈外的焦土上，喉头一甜，又是一口带着淡金色的淤血喷出。全身骨骼像散了架，刚刚有微弱愈合迹象的伤口再次崩裂。但他顾不上这些，猛地抬头，死死盯住那恢复“平静”的奇异物事，以及周围那泾渭分明的冰火异象，眼中爆射出骇饶精光！
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近乎灼热的、混合了震惊与明悟的光芒！
这力量……这残留的、混乱的、却真实不虚的力量！虽然暴烈，虽然难以控制，虽然险些让他伤上加伤，但……
它能引动这片土地！能引动废墟中残留的、那些属于他和白风的力量痕迹！
这意味着什么？
这片废墟，这片被两种至高力量洗礼、充斥着混乱与死寂的土地，并非绝地！它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未曾被认知的“场”！而这件意外“淬炼”出的奇物，或许就是一把钥匙，一个引子，一个……可以利用的、蕴含着毁灭与新生的、危险的宝藏！
沈牧踉跄着冲到云朔身边，脸色惨白：“陛下！龙体……！此物果真妖异，老臣这就命人将其……”
“不。” 云朔打断他，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他挣扎着，用颤抖的手臂撑起上半身，目光依旧死死锁定那奇物，以及它造成的异象。
“沈牧，” 他喘息着，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与……一丝近乎疯狂的兴奋，“封锁簇。以此物为中心，方圆……五十步，不，百步！划为禁地，擅入者，斩。”
“陛下？！” 沈牧不解，更感不安。
“还有，” 云朔的目光，缓缓扫过周围那些被涟漪波及、或痛苦或昏迷的人，最后落回沈牧脸上，那眼中燃烧的光芒，让这位三朝老臣都感到一阵心悸，“仔细记录所有被那涟漪波及之人，有何异状。发热，发寒，力气体魄有无变化，神智可还清醒，一一体察，记录在案，报与朕知。”
他顿了顿，看着沈牧震惊不解的眼神，缓缓吐出一口气，目光重新投向那奇物，投向这片无垠的、死寂中又暗藏着难以言喻可能的废墟。
“这废墟之下埋着的，” 他声音低沉，仿佛自言自语，又仿佛是给沈牧，给这片地听，“或许不只是砖石瓦砾，和尸骨。”
“还迎…别的‘东西’。”
“朕，要弄清楚。”
风，从琉璃化的巨坑上空掠过，带来呜咽般的声响，也带来远处幸存者们渐渐恢复的、微弱的劳作声。而在这新划定的、冰火交织的“禁地”边缘，云朔支撑着残破的身躯，凝视着那安静下来的奇物，眼中映着废墟与际炽白的日光，也映着某种刚刚被点燃的、危险的、却又无法抑制的探索火焰。
废墟上的痕迹，不止是毁灭。
或许，还有新生。
另一条路的，第一道……刻痕。
喜欢霜雪行，龙风一战定江山请大家收藏：(m.37kanshu.com)霜雪行，龙风一战定江山三七看书网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