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风寨的夜，浓得化不开。
山风卷着腥气掠过断崖，吹得寨门前那面残破的黑旗猎猎作响，旗角撕裂处渗出暗红血渍，像一道尚未结痂的旧伤。远处，几只乌鸦盘旋低鸣，声如锈刃刮骨——仿佛整座山寨，早已被诅咒浸透，连呼吸都带着腐朽的回音。
林澈站在废墟边缘，指节捏得发白，青筋在手背蜿蜒如蛇。他胸膛剧烈起伏，喉间翻涌着未出口的怒吼，最终却只化作一声压抑至极的冷嗤：“这些人……为了突破境界，竟连自己人都不放过！”
话音未落，一道黑影已如墨汁滴入清水般疾掠而至——身着玄底金纹锦袍的中年男子踏着碎石而来，袍角翻飞间，竟隐隐拖曳出一缕滞涩的灵力残痕。旁人纷纷垂首躬身，低唤“二当家”，声音里却无半分敬意，只余下心翼翼的畏惧与藏不住的疏离。
叶馨云眸光微凝。
她虽仅元婴初期，可神识早已淬炼至元婴巅峰之境，如明镜映照万物，纤毫毕现；而叶馨云虽修为尚浅，却生灵觉敏锐，此刻亦蹙眉侧目，指尖悄然掐紧袖口——那二当家周身气息，似金丹后期，却又驳杂不堪：灵力浮于表层，如油浮于水，根基虚浮得令人心惊；更有一股阴戾浊气自丹田深处不断逸散，仿佛体内并非温养金丹，而是豢养着一头随时会反噬主饶恶兽。
这哪里是水到渠成的突破？分明是剜肉饲虎、饮鸩止渴的邪道捷径！
果然，二当家甫一站定，目光便如毒针般刺向二人。他唇角缓缓上扬，笑意却未达眼底，只在瞳孔深处翻涌着阴鸷的寒光：“叶道友，林道友……呵，你们倒真敢来。”他顿了顿，声音陡然压低，字字如冰锥凿地，“我家寨主，被你重伤，不幸陨落——这笔血债，今日，便要你们用命来填！”
叶馨云心口一沉，指尖无声扣进掌心。
她记得清清楚楚：三日前那一战，她以《九雷剑诀》第七式“惊蛰引雷”重创大当家，将其左臂齐肩震碎，经脉寸断，但绝无性命之忧。彼时大当家尚能嘶声怒骂，踉跄退入后寨密室疗伤……怎可能短短数日，便“不幸陨落”？
电光石火间，一个冰冷的答案浮出水面——不是伤重不治，而是死于谋杀。
是眼前这位“二当家”，亲手斩断了兄长的咽喉，再将染血的刀，悄悄塞进她的名号之下。
“谁杀的你们寨主……”她抬眸，声音平静得近乎凛冽，目光如刃直刺对方眼底，“我想，二当家心里，才是最有数的吧。”
“伶牙俐齿！”
二当家脸色骤然一僵，笑意瞬间皲裂，眼底掠过一丝被戳穿的狼狈，随即被更深的狠厉吞没。他袖袍微动，一道隐晦神识如毒蛇般钻入叶馨云识海：“若不是我亲手杀了他……我又怎配得枯袍前辈垂青，一步登临金丹后期？”
他刻意停顿，喉结滚动，语气里竟透出几分病态的得意：“实话告诉你——为求枯袍前辈助我破境，我亲手挑了十名赋尚可的寨中弟子……剜魂取血，炼作祭品。那魂珠嵌入邪剑之时，他们还在哭喊娘亲呢……啧，多鲜活的生气啊。”
叶馨云浑身一颤。
不是因惧，而是彻骨的寒。
她缓缓抬起右手，五指收拢，雷霆剑鞘在月光下泛起幽蓝冷光。剑未出鞘，一股压抑已久的暴烈气息已如火山将倾——那是守护之誓被践踏时，灵魂深处炸开的惊雷。
“你为一己私欲，屠戮同袍，戕害稚子……”她一字一顿，声音不高，却如寒铁坠地，铮然作响，“今日，我叶馨云，便代执刑，荡平黑风寨！”
“就凭你们两个？”
二当家仰大笑，笑声尖利刺耳，震得檐角铜铃嗡嗡作响。他双掌一击，清脆声响如丧钟敲响——刹那间，四面八方黑影攒动，数十道身影自屋脊、廊柱、枯井中暴射而出，将二人围得水泄不通！
人群之中，炼气、筑基修士占去大半，面色麻木，眼神空洞，仿佛提线木偶；而立于二当家身侧的十余道身影，则气息沉凝，金丹威压如潮水般层层叠叠碾来——最令人窒息的，却是那灰袍老者。
他枯瘦如柴，颧骨高耸，眼窝深陷，一双瞳仁竟泛着幽幽绿光，似两簇坟茔间游荡的鬼火。他静立不动，周身却有无形气场扭曲空气，连月光都为之黯淡——化神初期！且是专修魂道、以生魂为薪的邪修！
“哈哈哈……两位友，还不束手？”枯袍老人开口，嗓音沙哑如砂纸磨石，目光却如钩子般牢牢锁住叶馨云手中长剑，“丫头，单是这剑鞘，便已蕴藏雷霆本源……那剑身，怕是更非凡品吧？”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中贪婪几乎溢出，“乖乖交出，老夫许你个痛快——否则……嘿嘿，把你剥皮抽筋，炼成‘九魂镇魄丹’，倒也别有一番滋味。”
“想要我的剑？”叶馨云冷笑，手腕一翻，剑鞘铿然落地。
“那就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铮——！
一声清越龙吟撕裂长夜！
黑色剑身乍现，通体如墨玉雕琢，却有无数细密紫雷在剑脊游走奔腾，噼啪作响，仿佛整柄剑皆由罚凝铸而成。她足尖点地，身形如电，剑锋直指枯袍老人眉心——
“霜寒破空！”
一剑挥出，地色变！
紫色雷光裹挟着万钧剑势，瞬息跨越十丈距离，所过之处，空气冻结成霜，地面寸寸龟裂，霜晶蔓延如蛛网！雷光未至，凌厉剑气已割得老人面皮生疼！
枯袍老人瞳孔骤缩，脸上首次浮现惊愕——他万没想到，一个元婴初期的辈，竟敢主动向化神境强者发起决死一击！仓促间，他袖中黑光暴涨，一柄邪剑悍然出鞘：剑柄狰狞，镶嵌着七颗幽暗魂珠，每一颗内都蜷缩着一张痛苦扭曲的人脸，正发出无声尖啸！
“鬼，竟敢班门弄斧！”
邪剑横扫，七道漆黑魂刃呼啸而出！刃锋所向，并非肉身，而是直刺神魂——每一道魂刃都裹挟着撕裂神识的阴寒之力，仿佛能将人三魂七魄生生剜出！
叶馨云不退反进！
她足下寒霜骤然炸开，冰晶如莲绽放，瞬息铺展百步——冰凝剑域，启！
凛冽寒气如琉璃牢笼，将枯袍老人困于其郑霜雾弥漫间，时间仿佛凝滞，连魂刃的轨迹都微微迟滞。
“林师兄，其余修士，交给你！”
“好！”林澈应声如雷，毫不犹豫。他反手探入储物袋，取出三只青玉瓶，瓶身刻着“蚀骨散”三字。瓶塞拔开，他手臂猛震，玉瓶如流星般掷向人群中央——
轰！轰！轰！
三声闷响，碧绿毒雾轰然爆散！
雾气如活物般缠绕低阶修士口鼻，吸入者瞬间面如金纸，七窍渗出黑血，抽搐倒地，经脉寸断，灵力溃散如沙！短短数息，围攻之势土崩瓦解！
“叶师妹，心！”林澈嘶声提醒，声音却已带血，“那魂珠……能吸摄神魂！切莫直视其光！”
枯袍老人见状，非但不怒，反而狂喜：“哦？竟能越阶布域……丫头，你这具躯壳，比老夫预想的还要珍贵！”他狞笑一声，周身灵力疯狂暴涨，七颗魂珠齐齐哀鸣，黑气如瀑倾泻，数十道魂刃再度凝聚，密如暴雨，朝叶馨云当头罩下！
叶馨云咬牙，双手结印，头顶雷云翻涌，紫电如龙盘旋——
“九惊雷！”
万千雷光自云层劈落，如幕撕裂，与漫魂刃轰然对撞！
轰隆——！！！
恐怖冲击波席卷全寨！
砖石崩飞，梁柱断裂，整座演武场如遭巨锤砸击，地面塌陷出蛛网状深坑！碎石如雨，烟尘冲而起，遮蔽月光。
叶馨云被震得连退七步，每一步都在青石板上踏出寸深脚印，喉头一甜，鲜血自唇角蜿蜒而下。她握剑的手微微颤抖——雷霆剑虽助她越阶而战，可化神与元婴，终究隔着一道堑。灵力如江河枯竭，识海更传来阵阵刺痛……就在此时，魂刃残余的阴邪之力竟顺着雷光缝隙钻入神魂，眼前景象骤然扭曲——
火！漫大火！
叶家祖宅在烈焰中坍塌，焦糊味混着血腥扑面而来。
母亲倒在血泊中，手指徒劳抓挠青砖，指甲翻裂；父亲半截身子埋在断梁下，胸口插着三支羽箭，犹自瞪圆双眼……而角落阴影里，她看见另一个“自己”被铁链锁在石柱上，丹田处血肉翻卷，一只戴着翡翠扳指的手，正狞笑着挖出那枚跳动的金丹……
“这是幻象！主人，你醒醒！”
九璃的声音如清泉击石，在识海深处炸响，带着前所未有的急切与焦灼。
叶馨云猛地咬破舌尖！剧痛如闪电劈开混沌——她瞳孔骤然收缩，神识如刀，狠狠斩断幻象丝线！可那一瞬的神魂震荡，仍如钝刀割肉，留下灼烧般的裂痕。
她立即运转《九雷剑诀》附录中的“净魂篇”，雷灵力在经脉中逆向奔涌，化作最纯粹的净化之力，一寸寸涤荡识海阴霾。紫雷游走，如春雷唤醒冻土，将侵入的邪祟之力寸寸焚尽、驱散。
枯袍老人见她竟在重创之下强行破幻，眼中贪婪更盛：“好！好！好！神魂坚韧至此，炼成丹药，必成绝世神品！”
他狞笑着探手入怀，取出一枚鸽卵大的赤红珠子——珠体表面血丝密布，仿佛一颗仍在搏动的心脏，浓郁血气如实质般弥漫开来，连空气都染上铁锈腥甜。
“血凝珠！”林澈失声惊呼，声音嘶哑，“快躲！那是用三百修士精血祭炼的凶器！”
枯袍老人仰长啸，血珠悬浮于掌心，骤然爆发出刺目血光——
“炼血大法！”
一道粗逾水缸的血色光柱冲而起，撕裂夜幕，裹挟着湮灭生机的恐怖威压，朝着叶馨云当胸贯来！光柱所过之处，青砖熔为赤浆，枯草化作飞灰，连空间都微微扭曲！
叶馨云全身浴血，衣袍破碎，灵力几近枯竭，识海刺痛未消……她望着那毁灭地的血光，第一次感到一种近乎窒息的无力。
这一击，她接不下。
“不要——！！！”
林澈目眦欲裂！
他胸前已被金丹修士的剑气洞穿，鲜血浸透半幅衣襟，可他竟不顾一切，撞开两名拦路者，疯一般朝叶馨云扑来！
“丹火焚！”他反手掷出焚炉，炉盖掀开，赤金色丹火喷薄而出，瞬间将三名金丹修士裹入火海！
可就在他迈出第三步时，背后寒光乍现——一柄淬毒短匕狠狠捅入他左肋！他闷哼一声，身形踉跄，却仍不肯倒下，又硬扛两记掌风，终于扑至叶馨云身前半丈！
可终究……晚了一瞬。
血色光柱已至！
他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将叶馨云拉住。
“林师兄——！！！”
叶馨云嘶吼，泪水混着血水滑落。
她看见林澈的身体在血光中寸寸崩解，衣袍化为齑粉，皮肤龟裂渗血，可他倒下的姿态，却始终朝着她这边，右手向前伸着，五指张开，仿佛还想替她挡住最后一片风沙……
他倒在地上，胸膛微弱起伏，指尖沾满泥泞与血，却固执地、一下，又一下，轻轻抽动——像是在黑暗里，徒劳地，抓住一缕光。
夜风呜咽。
血光渐散。
叶馨云跪在碎石堆中，左手死死攥着林澈染血的衣角，右手紧握雷霆剑，剑尖深深插入地面，紫雷在剑身疯狂跳跃，却不再明亮，而是泛着一种濒死般的、幽暗的赤芒。
她缓缓抬头。
脸上泪痕未干，眼底却再无悲恸，只有一片死寂的寒潭。
潭底，有火在烧，无声，却足以焚尽苍穹。
“你……用活人炼丹？”她开口，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地。
枯袍老人刚欲狞笑，却忽觉脊背发凉——那目光，竟让他这位杀人如麻的化神邪修，生出一丝本能的战栗。
叶馨云慢慢站起。
她抹去嘴角血迹，将雷霆剑缓缓举至胸前，左手食指划过剑脊，一滴心头血，沿着雷纹蜿蜒而下。
“那么……”她闭上眼，再睁开时，瞳孔深处，竟有九道细雷纹缓缓旋转，“今日，我就用你的魂，祭我剑！”
风，停了。
雷，静了。
整个黑风寨，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绝对的寂静。
唯有她脚下，一缕细若游丝的紫气，正从裂缝中悄然升腾——那不是灵力，而是……被压抑到极致后，终于开始沸腾的……劫之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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