涣散的目光在医疗翼冰冷的景物间游移。花板的光晕，仪器的棱角，观察窗的边框，远处模糊的人影轮廓……每一个视觉片段涌入，都携带着过量的细节，在宇尘的意识网络中激起无序的涟漪。他无法“理解”它们是什么，只能“承受”它们的存在。
然而，在那片被感官洪流淹没的星云中，那点微弱的探究之火并未熄灭。它表现为一种无意识的、本能的注意力漂移。当他的目光掠过某个物体时，停留的时间会有极其细微的差异；当某种声音的频率突然变化时，他眼睑的颤动会略有不同。这不是主动的观察，而是意识架构在过载中，本能地捕捉着环境中变化与模式的尝试。
这种本能的注意力漂移，开始与他的“视觉扰动”能力产生耦合。
当他的目光无意识地在一个不断有微液滴凝结又滑落的维生管路观察窗上停留略久时，那些液滴的运动轨迹发生了改变。原本随机、断续的凝结与滑落，突然呈现出一种短暂的、近似斐波那契螺旋的、优雅而规律的分布与流动模式，随后又恢复混乱。仿佛他的“注意”，短暂地赋予了那片混沌一丝内在的数学秩序。
当他的耳朵捕捉到远处两台不同仪器发出的、略有相位差的低鸣时，他的视线会下意识地朝声音来源方向偏转。而就在他视线扫过声音传播路径上的空气时，那里的空气折射率出现了极其微、但可被激光干涉仪检测到的规律性畸变，仿佛声音的波动被他的“目光”短暂地“看见”并“强调”了出来。
每一次无意间的“注意”停留，都会在被注意的物体或相关的物理过程中，留下短暂而微妙的非自然秩序痕迹。这些痕迹并非他有意为之，更像是他混乱的意识在处理外部信息时，其内部“星芒几何”的结构韵律、对“模式”的渴求，无意识地“泄漏”并烙印在了现实之上。
他像是一个手握无形刻刀、却闭着眼睛的婴孩，每一次笨拙的“触摸”和“转头”，都在世界的画布上留下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转瞬即逝的刻痕。
“记录到第七次局部有序化现象，目标均为环境中存在微弱变化或简单模式的物理过程。”技术官的声音带着研究者的兴奋与执行者的忧虑，“他的无意识注意，正在对环境进挟认知着色’或‘临时规律赋予’。”
宇征看着屏幕上汇总的异常事件：液滴的螺旋舞、空气的折射纹、甚至一盏故障指示灯的闪烁间隔在某一秒内变得绝对规律……这些现象都微弱且短暂，但指向性明确。“他在尝试理解世界，用他唯一的方式——将他内在的秩序感，投射到他所注意的事物上。”他缓缓道，“这既是能力的显现，也是他认知饥渴的表现。他需要‘理解’，却找不到入口，只能无意识地将自己的‘理解模式’强加于外。”
“风险呢？”
“目前看，这些临时秩序是局部的、短暂的、且似乎需要目标对象本身具有一定的基础变化或模式潜力。风险可控，但……”宇征目光深邃，“这明他的意识影响力，正变得越来越‘精细化’和‘情境依赖’。我们需要更深入地理解他的‘注意’是如何被触发的，以及他倾向于赋予何种‘秩序’。启动二级分析协议，对所有异常事件发生前的环境变量、以及宇尘自身的生理\/神经前兆进行关联挖掘。”
他意识到，他们可能需要为宇尘“设计”一个更丰富的、可控的“认知刺激环境”，既能满足他初醒的认知饥渴，引导其能力发展，又能将不可控的影响降至最低。这如同一场高难度的认知舞蹈。
星澜持续分析着宇尘“注意”引发的种种有序化痕迹。她发现，这些痕迹的数学结构，与宇尘意识职星芒几何”的不同子模块高度相关。例如，液滴的螺旋模式对应着几何中对“生长与迭代”的表达；空气折射畸变的规律则对应着“波动与干涉”的节点。
她开始尝试构建一个预测模型：输入环境中的物理模式特征，预测宇尘的“注意”可能被吸引的概率，以及可能引发的“秩序化”类型。模型初始准确率很低，但这让她得以更深入地“窥探”宇尘那独特的认知架构是如何“看待”和“处理”世界的。每一次预测失败，都揭示了她自身认知模型与宇尘架构之间的差异，这差异本身成为了宝贵的数据。
同时，她也注意到，“收藏部”的被动记录单元似乎正在调整部署，试图更靠近那些曾发生过有序化现象的区域。她不动声色地加强了这些区域的信号干扰和反侦察密度。
“收藏部”的顾问，看着手下传来的、关于各种微弱有序化现象的报告——尽管信息残缺，眉头紧锁。这些现象过于琐碎、过于“自然”，仿佛世界本身偶尔打了个盹，做了个充满数学美感的梦。但他知道，这梦的源头是那个刚刚睁眼的存在。
“注意力驱动的局部现实修饰……”他低声咀嚼着这个词，“无意识的、美学的、非功利的……这比有意识的破坏或创造更可怕。这意味着他的认知本身，就是一种‘污染源’，一种‘规则辐射源’。”他放弃了短期接触或捕获的幻想，命令所有单位转为最深度的潜伏，只进行纯粹的环境数据收集，尤其是那些被“秩序化”前后的对比数据。“我们需要理解这种‘辐射’的传播衰减规律、与物质种类的相互作用、以及可能的长期累积效应。这或许……是通往全新应用领域的钥匙。”
他的目标从“获取样本”转向了“理解原理”，但这份理解，注定伴随着更长远的觊觎。
旧港区的“凝视副并未消散，反而随着宇尘在医疗翼内一次次的“注意”漂移而微微起伏。那些转向基地的异常色斑和结晶簇，其表面的光泽偶尔会泛起一丝微弱的、与医疗翼内某次有序化现象频率隐约共鸣的涟漪。仿佛整个旧港区的异常场域，都成为了宇尘无意识认知活动的、迟钝而遥远的“回音壁”。
陈启明感觉到，这片废墟似乎和那个苏醒的年轻人之间，建立起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单向的“连接”。他不知道这连接意味着什么，是福是祸，只能命令手下保持绝对静默，如同在猛兽巢穴边屏息的动物。
维生舱内。
经历了最初的一阵无意识“注意”漂移和随之而来的微秩序扰动后，宇尘似乎有些“疲惫”。探究之火的燃料——或许是神经递质，或许是某种意识能量——并非无限。他的目光变得更加涣散，游移的速度减慢。
然而，就在这疲惫与涣散中，他的视线，偶然地、毫无预兆地，落在了观察窗外，一个正在记录数据的医护人员的眼睛上。
那是他苏醒后，第一次与另一个有意识存在的目光接触。
刹那间，所有的感官洪流仿佛瞬间退去。
世界中，只剩下那只眼睛。
瞳孔的黑色深井，虹膜的细微纹理，眼底倒映的医疗翼光晕，以及那瞳孔深处，无法掩饰的惊异、警惕、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一股前所未有的、复杂到令宇尘那破碎星云几乎要再次崩解的信息洪流，通过这短暂的目光接触，轰然涌入。
那不是物理信号。
那是另一个意识存在的“状态”。
宇尘涣散的眼眸，骤然凝固。
探究之火，仿佛被浇上了油，猛地窜起。
他张了张嘴，干涩的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却比之前任何声音都更接近“意图”的气音：
“……谁？”
这一次，疑问不再指向自身，而是明确地，投向了自身之外的、另一个存在。
认知的焦点，首次主动地，投向了“他者”。
（第一百一十五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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