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上午的市委书记办公会结束后，与会领导陆续离开会议室。唐建科收拾好笔记本，正准备起身，坐在他对面的市委副秘书长李明笑着开口道：“建科秘书长，稍等一下。”
李明四十多岁，在副秘书长中资历最老，主要负责联系党群、政法口，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笑容温和，但眼神深处总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意味。唐建科来市委办这两个月，与李明工作上交集不多，但能感觉到这位老副秘书长对自己的态度颇为微妙，既有表面的客气，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李秘书长，有什么指示？”唐建科停步，重新坐下，脸上带着惯常的平和笑容。
“指示谈不上。”李明摆摆手，身体微微前倾，压低零声音，像是随口闲聊，“刚才会上，周书记对开发区扩区方案又提了新的要求，要求加快进度，确保年底前有实质性进展。时间紧，任务重啊。”
“是啊，书记对这项工作期望很高。”唐建科点点头，谨慎应答，心里琢磨着李明的意图。
“扩区涉及大量征地拆迁和基础配套，资金保障是关键。”李明话锋一转，看似不经意地问道，“我听，前段时间财政局评审中心对扩区规划的初步投资概算，提出了一些疑问，认为部分项目预算偏高，存在优化空间？好像报告转到你那边了？”
唐建科心中一动。财政局评审中心的报告是上周五才送到他桌上的，属于内部流程文件，李明消息倒是灵通。他面色不变，答道：“是有这么个报告，我刚看完。评审中心从专业角度提了些建议，主要是认为部分基础设施的建设标准可以参考同类地区适当调整，以及土地征收补偿的预备金计提比例可以再论证。我觉得这些意见很中肯，有利于方案更科学、更经得起推敲，已经批转给发改委和开发区管委会，请他们牵头，会同财政局、住建局等部门认真研究，提出是否采纳及如何优化的具体意见。”
他的回答滴水不漏，既肯定了评审中心的专业意见，又将问题抛回了具体业务部门，避免了自己直接表态。
李明呵呵一笑，眼神闪烁：“建科秘书长做事就是严谨。不过啊，我多句嘴，你别介意。现在市里财政压力不，方方面面都要用钱。扩区是书记亲自抓的龙头项目，优先级最高。评审中心那帮人，有时候过于抠条文，怕担责任，容易犯本本主义的毛病。咱们办公厅协调，有时候也得把握大局，该推动的还是要强力推动，不能被部门的意见绊住了手脚。毕竟，时间不等人啊。”
这番话，听起来是站在推动工作的角度，提醒唐建科要敢于协调，甚至暗示他可以适当忽略或弱化评审中心的“保守”意见。但仔细品味，却隐隐有怂恿唐建科利用副秘书长身份向业务部门施压、绕过正常审核程序的意思。
唐建科心中警醒，脸上却露出受教的表情：“李秘书长提醒得对，把握大局、加快进度确实是首要考虑。我会密切关注发改委和开发区管委会的研究结果，督促他们尽快根据评审意见完善方案，既确保方案的科学性和规范性，也全力保障扩区工作的推进速度。最终还是要以事实和数据话，拿出一个最优方案报市委决策。”
他再次强调“科学性和规范性”，以及“市委决策”，表明自己坚持原则、按程序办事的立场，但又没有直接反驳李明，给双方都留了余地。
李明目光在唐建科脸上停留了两秒，笑容不变，点零头：“嗯，你有这个把握就好。我也是瞎操心，毕竟你分管这块，你最清楚。好了，不耽误你时间了，快去忙吧。”他着，拿起自己的东西，率先走出了会议室。
看着李明的背影，唐建科微微眯了下眼睛。这看似随意的“提醒”，更像是一次不动声色的试探。李明想试探什么？试探他唐建科的行事风格？是敢于“踩线”的激进派，还是严守规矩的保守派？或者，是想试探他对周书记意图的理解和执行力，甚至是想引他做出某些可能授人以柄的举动？
市委办这个地方，果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平静。他拿起笔记本，面色平静地走出会议室，心里却将“李明”这个名字，以及他与财政局、开发区可能存在的关联，记在了需要留意的名单上。
回到办公室，唐建科处理了几份文件，快到十一点时，办公室门被敲响。顾伟民引着一位身材微胖、面带笑容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
“秘书长，财政局的赵副局长来了。”
来人是财政局副局长赵德海，分管预算和评审工作。
“建科秘书长，打扰了。”赵德海未语先笑，态度很是热情。
“赵局长，欢迎欢迎，请坐。”唐建科从办公桌后绕出来，请赵德海在沙发坐下，顾伟民麻利地倒上茶后，轻轻带上门出去。
“赵局长今过来，是有什么指示？”唐建科笑着问。
“哎哟，可不敢当‘指示’。”赵德海连连摆手，端起茶杯吹了吹气，“是为了开发区扩区规划概算评审的事。我们评审中心前几报了个意见过来，听转到您这儿了。我怕底下人表述不清楚，引起误会，特意过来跟您当面汇报一下情况。”
唐建科心中明了，这是评审中心报告引发的后续反应。他不动声色：“评审中心的报告我看过了，很专业，也很及时，提出了很多建设性意见，对我们完善方案很有帮助，不存在什么误会。我还要感谢财政局严谨细致的工作呢。”
赵德海脸上的笑容更盛，但眼神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秘书长您能这么理解，我就放心了。我们评审中心那帮书呆子，就知道抠条文、抠数据，有时候确实不太懂得变通，不太体会领导加快发展的迫切心情。特别是这个扩区项目，是周书记高度关注的重点工程，我们财政局肯定是全力保障，绝不给项目拖后腿！”
他先是对评审中心的工作方式做了“检讨”，然后赶紧表忠心，强调支持态度。
唐建科温和地：“赵局长言重了。评审中心的职责就是审核把关，确保资金使用的规范和安全，这是对项目负责，也是对市委市政府负责。他们的意见提得很好，比如参照同类地区标准优化建设投入，这是节约财政资金的好事；比如对征地补偿预备金的计提比例进行更精准的论证，这也是为了避免后续产生不必要的矛盾和风险。把这些工作做在前面，方案更扎实，项目推进起来反而会更顺利。这和加快进度并不矛盾，甚至是保障进度的基础。”
赵德海仔细听着，揣摩着唐建科话里的意思。他发现这位年轻的副秘书长，思路非常清晰，原则性很强，并没有因为项目重要就一味要求“开绿灯”。
“秘书长站得高，看得远，您这一，我心里就亮堂了。”赵德海顺着话头，“那……您看接下来，我们财政局这边，需要怎么配合？”
“报告我已经批转给发改委和开发区了。”唐建科明确指示，“请你们财政局，特别是评审中心的同志，主动和发改委、开发区管委会对接，把他们掌握的具体情况、实际需求，和你们的专业审核标准结合起来，共同研究，争取尽快拿出一个既符合政策规定、满足项目需要，又尽可能节约集约的优化方案。需要我协调的，你们随时可以提。”
唐建科把这个皮球又踢了回去，但指明了方向：一是要求财政部门主动服务、加强沟通；二是强调合作研究，而非单方面施压；三是目标明确，既要合规又要高效。
赵德海这下彻底明白了唐建科的态度，连忙点头：“好的，秘书长，我们一定按您的指示办，马上安排人对接，尽快把优化方案拿出来。”
“辛苦赵局长了。”
“应该的，应该的。”赵德海起身，又客气了几句，这才告辞离开。
送走赵德海，唐建科站在窗边，眉头微蹙。李明刚试探过，赵德海就紧跟着来“汇报工作”，这绝非巧合。看来，开发区扩区项目涉及的利益调整，已经开始引发一些暗中的关注和动作了。赵德海表面是来解释，实则可能也是受人暗示，来探他的口风，甚至希望他能出面“做工作”，压下或弱化评审意见。
他回到办公桌前，按下内部通话键：“顾，你进来一下。”
顾伟民很快进来。
“开发区扩区规划评审的事，你跟进一下。重点关注发改委、开发区管委会和财政局的对接情况，他们研究论证的进程，以及最终拿出的优化方案。有进展随时告诉我。”唐建科吩咐道。他需要掌握实际情况，避免被某些人误导或蒙蔽。
“好的，秘书长，我明白。”顾伟民心领神会。他也能感觉到这件事背后似乎有些微妙的波澜。
处理完手头的工作，下班时间已过。唐建科没有立刻离开，他需要一点时间梳理思绪。李明的试探，赵德海的来访，都像水面下的暗流，提醒着他市委这个大平台远比他熟悉的青峰镇要复杂得多。在这里，一句话，一个态度，甚至一个眼神，都可能被解读出各种含义。
他回想起陈国良书记在他离任前的叮嘱：“市里情况复杂，多看多听少。”如今，他算是初步体会到了。面对这种微妙的试探和潜在的拉扯，他必须更加谨言慎行，坚守政策和程序的底线，一切以事业为重，以事实为依据。任何的偏颇或妥协，都可能带来意想不到的后果。
但同时，他也不能一味退缩。该协调的要敢于协调，该推动的要坚决推动，只是必须讲究方法，立足于充分的调研和论证。他拿起笔，在便签上写下了几个关键词：“程序”、“规范”、“沟通”、“担当”。这是他为自己在新岗位上立下的行事准则。
夜幕降临，市委大楼渐渐安静下来。唐建科关掉灯，走出办公室。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他的脚步声在回荡。他知道，今的试探仅仅是个开始，更多的考验和风浪，或许还在后面。但他并不畏惧，基层的历练已经给了他足够的底气，而肩上的责任和心中的信念，将指引他在这复杂的格局中，走稳每一步。暗流涌动，方显定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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