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委会的决议像一块投入深潭的巨石，在清贫县的官场激起了层层涟漪。消息传得很快，当下午，县委县政府大院里各种窃窃私语就没停过。
“听了吗？赵东来要主抓扫黑除恶了！”
“马县长那边好像不太乐意，最后还是唐书记拍板定的。”
“这下有好戏看了，刘强副局长那边能服气？”
“新书记这是要动真格的了……”
各种议论在走廊、办公室、食堂角落里悄悄流传。有人观望，有龋忧，也有人眼中重新燃起了希望。
下午三点，赵东来准时敲响了唐建科办公室的门。他换了一身笔挺的警服，肩章擦得锃亮，步伐比往日更加坚定有力。
“唐书记，我来了。”赵东来在办公桌前站得笔直。
唐建科从文件堆里抬起头，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会议纪要看到了？”
“看到了。”赵东来坐下，腰板依旧挺直，“感谢唐书记的信任，我一定不辱使命！”
“光有决心不够，要有方法。”唐建科合上手中的文件，那是组织部送来的一些干部档案，“东来，常委会虽然通过了决议，但你要清楚，这只是给了你一个名分。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开始。”
赵东来重重点头：“我明白。刘强副局长那边……”
“刘强同志继续主持日常工作，这是常委会的决定。”唐建科话锋一转，“但这不意味着你的工作会受到掣肘。扫黑除恶是当前县委的重点工作，所有相关警力、资源，必须优先保障。这是会议纪要上白纸黑字写明的。”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赵东来：“我要你在一周内，拿出一个切实可行的实施方案。不要泛泛而谈，要具体。重点打击哪几类犯罪？先从哪个乡镇入手？需要哪些部门配合？可能会遇到什么阻力？怎么解决？这些都要想清楚。”
赵东来立刻从公文包里掏出笔记本：“唐书记，其实有些想法我已经思考很久了。根据我们掌握的情况，目前群众反映最强烈的主要是三类问题：一是盘踞在农贸市场的市霸，垄断蔬菜、肉类批发，强买强卖；二是几个重点乡镇的砂石霸，控制河道采砂，哄抬价格；三是娱乐场所存在的黄赌问题，背后可能涉及保护伞。”
“具体点。”唐建科转过身。
“以县城西郊的农贸市场为例。”赵东来翻开笔记本，“以王老五为首的一伙人，控制着市场三分之二的摊位，外来商贩要想进去做生意，必须交‘管理费’，否则就会遭到威胁、打砸。我们接到过多次报警，但每次出警，对方就像得到风声一样，提前收手。等我们的人一走，又变本加厉。”
唐建科眉头紧皱：“你的意思是，内部有人通风报信？”
“不敢肯定，但可能性很大。”赵东来沉声道，“所以我的想法是，扫黑除恶必须和整顿公安队伍内部结合起来。我建议成立专案组，成员要精干、可靠，办案过程严格保密。”
“这个思路对头。”唐建科走回办公桌后坐下，“但你要注意方法。打击犯罪，证据是关键。要办就办成铁案，经得起法律和历史检验。”
“我明白。”赵东来眼中闪过锐利的光，“只要您给我撑腰，我保证一个月内，打开突破口！”
唐建科凝视着他，缓缓道：“东来，我给你撑腰，但你要记住两点：第一，依法办事，程序合法；第二，注意安全，保护好自己和办案同志。对方是地头蛇，逼急了可能会狗急跳墙。”
这句话让赵东来心头一热。他站起身，敬了个礼：“请唐书记放心！”
送走赵东来，唐建科对顾伟民：“请郑国锋书记过来一趟。”
十分钟后，纪委书记郑国锋走了进来。与赵东来的锋芒外露不同，郑国锋更像一把藏在鞘中的剑，沉稳而内敛。
“郑书记，柳林村事件的调查有进展了吗？”唐建科开门见山。
郑国锋在对面坐下，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份材料：“有一些发现。根据初步核查，水利站王站长近三年来，在个人账户上有大额资金往来，与其正常收入严重不符。其中多笔转账，来自一个疆昌盛建材’的公司。”
“昌盛建材？”唐建科敏锐地捕捉到这个信息。
“是的。这家公司的法人叫刘昌盛，是本地有名气的建筑商。我们查了一下，最近三年，县水利局有七个中型水利工程项目，都是由昌盛建材中标或分包。”郑国锋顿了顿，“而王站长的妻弟，就在昌盛建材担任项目经理。”
唐建科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有意思。继续。”
“更值得注意的是，”郑国锋压低声音，“昌盛建材近五年来，在清贫县承接了大工程二十余个，涉及交通、城建、水利多个领域。而这些项目中，有超过一半，在招投标期间，当时的项目负责人都是现任县政府办公室副主任，马县长的秘书，陈明。”
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唐建科沉默了片刻，问道：“有证据证明陈明在这些项目中存在违纪违法行为吗？”
“目前还没有直接证据。”郑国锋实话实，“招投标程序在表面上都合法合规。但这么多巧合集中在一起，不得不让人怀疑。”
“你的判断是什么？”唐建科看着郑国锋。
郑国锋迎上他的目光，一字一句地：“我认为，柳林村事件不是孤立的基层腐败，很可能牵扯到更大的利益网络。王站长只是这个网络最外围的一环。要查，就要一查到底。但……”
“但阻力会很大。”唐建科替他出了后半句。
郑国锋重重点头：“非常大。马县长在清贫县工作多年，关系盘根错节。如果没有确凿证据，动他身边的人，会引发强烈反弹。”
唐建科站起身，在办公室里踱步。窗外，色渐渐暗下来，县委大院的灯陆续亮起。
“郑书记，”他突然停下脚步，“如果我现在给你尚方宝剑，让你放手去查，你敢不敢？”
郑国锋也站了起来，腰杆挺得笔直：“唐书记，我老郑在纪检战线干了二十年，最不怕的就是硬骨头。只要县委有决心，纪委就有胆量！但是……”
“但是什么？”
“查案需要时间，更需要策略。”郑国锋认真地，“打草惊蛇容易，一网打尽难。我建议，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唐建科眼中闪过一丝赞赏：“详细。”
“明面上，我们可以继续深挖王站长的案子，把他受贿、索贿的证据坐实，依法移送司法机关。这符合程序，谁也不出什么。”郑国锋分析道，“暗地里，以王站长为突破口，秘密调查昌盛建材，摸清它的业务往来、资金流向。特别是它与哪些领导干部有过接触，这些接触是否正常。”
“需要多长时间？”
“初步摸清情况，至少一个月。要形成完整证据链，可能需要两到三个月。”郑国锋实话实，“而且这期间，必须严格保密。一旦走漏风声，对方销毁证据、串供，甚至外逃，就前功尽弃了。”
唐建科走回办公桌后，沉思良久。墙上的时钟滴答走着，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格外清晰。
“好。”他终于开口，“就按你的思路办。需要什么支持，直接向我汇报。记住，我要的是铁证如山，要办就办成经得起检验的铁案。”
“明白！”郑国锋眼中闪烁着战斗的光芒。
送走郑国锋，唐建科让顾伟民把组织部提供的名单又拿了过来。他翻开档案，目光停留在一个名字上：林为民，县农业局副局长，52岁，农学院毕业，在农业系统工作三十年，曾因坚持反对在清水河上游建设化工厂，与当时分管领导发生激烈冲突，此后一直被边缘化。
档案里的评价写着：“业务能力强，但性格倔强，不善与人沟通。”
唐建科在“不善与人沟通”这几个字下面划了一条线。他见过太多档案，知道这种评价往往意味着“不肯同流合污”。
“伟民，安排一下，明上午我去农业局调眩不要提前通知，就去看看他们的日常工作状态。”唐建科吩咐道。
“好的，唐书记。”顾伟民记录下安排，犹豫了一下，还是道，“唐书记，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
“。”唐建科抬头。
“今下午，政府办那边有人私下传话，马县长对常委会的决议有些……不太满意。他晚上要在‘春江阁’宴请几位常委吃饭。”顾伟民压低声音。
唐建科微微一笑：“春江阁？什么地方？”
“是县里比较高档的一家私人会所，一般不对外营业。”顾伟民，“据老板有点背景。”
“知道了。”唐建科表情平静，“还有别的吗？”
顾伟民摇摇头。
“好，你去忙吧。另外，”唐建科叫住他，“把近三年清贫县重点项目的中标情况整理一份给我，要详细的，包括中标公司、金额、负责人。”
夜幕降临，县委大楼的灯一盏盏熄灭。唐建科站在办公室窗前，望着县城的夜景。稀疏的灯火在黑暗中明明灭灭，就像这座县城，表面平静，底下却暗流涌动。
他知道，自己正在下一盘大棋。赵东来是冲锋在前的车，郑国锋是暗中布子的炮，而他自己，则是坐镇中军的帅。棋局已经布下，接下来，就是见招拆招，步步为营。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刘晓慧发来的信息：“还在加班？记得吃饭。”
唐建科脸上露出一丝温柔，回复道：“马上回。你也是，别熬夜。”
他关掉台灯，走出办公室。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他的脚步声在回荡。经过县政府办公室时，他看到副主任陈明的办公室还亮着灯，门虚掩着，里面传来压低声音的通话声。
唐建科脚步未停，径直走过。但那双锐利的眼睛，已经将这一幕记在了心里。
棋局已开，落子无悔。而他的对手，显然也没有闲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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