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后半夜下起来的。
开始只是窸窸窣窣的声响,敲在县委大院那几棵老槐树的叶子上。到了凌晨四五点,雨势突然大了,哗哗地泼下来,在水泥地上砸出密集的水花。光透过厚重的云层,吝啬地漏出些灰白,整个清贫县城笼罩在一片潮湿的阴霾里。
唐建科醒来时,刚好听见远处传来第一声闷雷。他躺在办公室隔壁休息室那张窄床上,睁着眼睛看花板。昨晚和衣躺下时已经快三点,睡了不到四个时,脑袋却异常清醒。那份报告应该已经送到市委了,周明远书记看到了吗?会怎么想?高建设又会是什么反应?
这些问题像水底的暗流,在他脑子里来回打转。
他坐起身,揉了揉发涩的眼角。窗户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一片,只能看见外面影影绰绰的树影在风里摇晃。这场雨来得急,也不知道石家坳那边怎么样了,土地刚流转,要是排水不畅,可能会影响后续施工。绿源集团的人今要进场做前期勘测,这气……
他甩甩头,把杂念驱散。该来的总会来,该面对的躲不掉。起身,用冷水洗了把脸,冰凉的水刺激得皮肤一阵发紧,精神倒是振作了些。
回到办公室时,吴明已经在了,正把早餐摆在茶几上——豆浆、包子,还有一碟咸菜。年轻人眼睛也是红的,但收拾得利利索索,白衬衫的领子熨得笔挺。
“书记,先吃点。”吴明,声音里有种刻意压制的平静。
唐建科坐下,拿起包子咬了一口。白菜猪肉馅,还是食堂老师傅的手艺,可今尝在嘴里,总觉得少零滋味。他慢慢嚼着,目光落在办公桌上那部红色的保密电话上。电话静悄悄的,像一头蛰伏的兽。
“报告那边,有回音吗?”他问。
“机要室确认已经签收。”吴明站在一旁,“市委办公厅值班室,周书记今上午要开常委会,报告应该会在会前送到他办公室。另外……”他顿了顿,“市政府办那边,也签收了。”
唐建科点点头,没再话,只是继续吃包子。豆浆还烫,他口口地喝着,热气氤氲上来,模糊了眼镜片。窗外雨声哗哗,衬得办公室里更加安静。
七点半,郑国锋和赵东来前后脚到了。两人都没穿雨衣,肩头被雨打湿了一片。郑国锋手里拿着个牛皮纸档案袋,赵东来则一脸疲惫,眼圈乌青,显然又是一夜没怎么睡。
“唐书记。”郑国锋把档案袋放在桌上,声音压得很低,“石军提供的录音,技术部门连夜做了初步分析。背景里有车辆噪音,还有一段很模糊的音乐,像是从哪个饭店包间里传出来的。话的一共三个人,石军,那个‘黑哥’,还有一个人,声音做了处理,但语调特征……和我们监控到的刘金龙的一个马仔很像。关键是内容,‘黑哥’明确了,‘刘总交代,地不能放,价格抬得越高越好,拖到绿源自己滚蛋’。”
唐建科放下豆浆杯,拿起档案袋,却没打开,只是用手指摩挲着粗糙的纸面。“能作为证据吗?”
“单独这段录音,证明力有限。对方可以否认话人身份,或者只是酒后吹牛。”赵东来接过话头,嗓子有些哑,“但我们顺着这条线摸,找到了那个疑似在场的马祝这子昨半夜在县城一家棋牌室赌博,被我们治安大队抓了现校突击审讯,一开始嘴硬,后来听‘黑哥’可能栽了,心理防线松动,承认上个月陪‘黑哥’去过石家坳,但咬死只是吃饭,没别的。”
“棋牌室?”唐建科抬眼。
“刘金龙有股份,老板是他一个表亲。”赵东来,“我们查了监控,那马仔最近常去,输赢不。抓他的时候,身上还带着两万现金,崭新连号。”
郑国锋补充道:“已经让经侦的同志介入,查资金流水。另外,国土局老钱那边也有进展,昌盛建材在城东有一块三十亩的工业用地,拿地八年,只建了个围墙,里面荒草丛生,明显是囤地。当初出让合同里有明确的开发时限条款,他们早违约了。我们打算从这个点切入,正式发函,要求他们明情况,接受调查。”
“好。”唐建科只了这一个字。他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外面连绵的雨幕。雨水顺着玻璃蜿蜒流下,把外面的世界分割成一片片模糊的光影。刘金龙就像这雨里的影子,你知道他在那儿,可伸手去抓,总是差一点。
办公室里的气氛有些凝重。大家都知道,报告报上去了,等于明牌。接下来,要么是雷霆支持,要么是冷水浇头。没有中间状态。
般十分,桌上的保密电话突然响了。
铃声尖锐,在安静的办公室里炸开。所有人都是一震,目光齐刷刷投向那部红色电话。
唐建科转过身,脸上的肌肉几不可查地绷紧了一瞬。他走回办公桌后,没有立刻接,而是看着电话又响了两声,然后才伸出手,稳稳地拿起听筒。
“喂,我是唐建科。”
他的声音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吴明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郑国锋和赵东来也站直了身体,眼睛紧紧盯着唐建科的脸。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沉稳的、略带些沙哑的男声,不高,却有种穿透力,即便隔着听筒,也能感受到那种久居上位的从容。
“建科同志,我是周明远。”
唐建科握着听筒的手指微微收紧,但声音依旧平稳:“周书记,您好。”
“你们县报上来的材料,我看了。”周明远开门见山,没有任何寒暄,“也看了高建设同志的批示。”
办公室里落针可闻。窗外的雨声、远处的车声,似乎都在这一刻兔很远。吴明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咚咚,咚咚,敲在耳膜上。
“我就问你三个问题。”周明远的话简洁有力,像出鞘的刀,“你如实回答。”
“周书记请问。”唐建科脊背挺得笔直。
“第一,你们打击王老五团伙,查处张有才、李建国,推动绿源项目落地,所有这些动作,证据是不是确凿?程序是不是合法?”
唐建科没有丝毫犹豫:“证据确凿,程序合法。王老五案卷宗齐全,受害人证言、物证、资金流水完整。张有才、李建国是在掌握其受贿、渎职确凿证据后,经市纪委批准,依法采取‘两规’措施。绿源项目从接洽到落地,所有会议纪要、决策记录、合同文本完备,土地流转严格遵循《农村土地承包法》和村民自治程序,每一户的流转协议都有本人签字、手印,全程录音录像备查。”
他得很慢,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楚。吴明飞快地在笔记本上记录着关键词,手心全是汗。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三秒,只有细微的电流声。然后周明远问邻二个问题,语气依旧平淡,却更深入了一层:
“第二,做这些事,清贫县的老百姓,支持不支持?你们县委班子,团结不团结?”
这个问题比第一个更尖锐。唐建科深吸了一口气,目光扫过面前的郑国锋和赵东来,两人都对他重重地点零头。
“周书记,”唐建科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温度,“王老五被抓当,西郊农贸市场商户自发鸣放鞭炮,虽然被我们劝阻,但群众送来的锦旗,现在还挂在县委一楼大厅。张有才、李建国被查后,我们纪委信访室接到举报信数量下降了四成。石家坳村土地流转协议签署当,有村民拉着我们工作队员的手,‘早该这么干了’。至于县委班子……”他顿了顿,“在重大原则问题上,我们高度统一。具体工作中有不同看法,都在常委会上充分讨论,最后形成集体决议。县长马文斌同志,在报告上和我联合签了字。”
又是一段短暂的沉默。这次,唐建科似乎听到电话那头极轻地“嗯”了一声。
“最后一个问题。”周明远的声音依然没有什么起伏,但唐建科却隐约感觉到,那平静之下,某种东西已经确定了,“如果现在让你停下来,不要再查刘金龙,不要再深挖土地问题,给那些‘有疑虑’的企业吃定心丸,让一钱回到正轨’——你干不干?”
这个问题,像一把锤子,直接砸在核心上。郑国锋和赵东来的脸色都变了,吴明记录的笔尖“啪”地一声,断了。
唐建科握着听筒的手,指节有些发白。他看着窗外滂沱的大雨,看着雨水疯狂冲刷着这个陈旧而又渴望新生的县城。他想起石老栓弟弟躺在病床上苍白的脸,想起西郊市场那些商户眼里重新亮起的光,想起绿源集团那位副总起现代农业时眼睛里闪烁的激情,也想起刘金龙在“野鸭滩”那块地上,那种志在必得、睥睨一切的阴沉眼神。
几秒钟的时间,仿佛被拉得很长。
然后,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像钉进木头的钉子,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周书记,我不能停,也不会停。停了,我对不起清贫县五十万老百姓盼发展、求公平的眼神;停了,我就是向歪风邪气低头,向不法分子妥协;停了,清贫县就永远只能戴着贫困县的帽子,在烂泥潭里打滚!这个县委书记,我可以不当,但这件事,必须做到底!”
他完了。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窗外的雨声似乎也了些,只剩下听筒里细微的电流嗡鸣,和每个人压抑的呼吸声。
时间一秒,两秒,三秒地过去。
就在唐建科以为电话那头会传来怒斥,或者更冰冷的沉默时,周明远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那声音里似乎多了些什么,一种近乎于……赞赏的意味?
“好。”
只有一个字。
然后,周明远了今最长的一段话,语速平缓,却字字千钧:
“你的回答,我知道了。报告我仔细看了,写得不错,有理有据,有骨气。高建设同志的批示,是从副市长角度提出的工作提醒,你们认真对待,这很好。但清贫县的具体情况,你在一线,你最清楚。该坚持的原则必须坚持,该守住的底线一寸也不能退。发展是为了人民,法治是为了保障发展,这个道理,任何时候都不能糊涂。”
他略作停顿,似乎在斟酌词句:
“清贫县的工作,市委是了解的,也是支持的。大胆推进,依法办事。有什么情况,可以直接向我汇报。”
“就这样。”
电话挂断了。嘟嘟的忙音传来,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突兀。
唐建科缓缓放下听筒,手心里竟有些潮湿。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似乎还在消化那通电话里每一个字的重量。
吴明第一个反应过来,他张了张嘴,想什么,却没发出声音。郑国锋和赵东来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如释重负,以及某种被点燃的火光。
“书记……”吴明的声音有点发颤。
唐建科转过身,脸上没有什么狂喜的表情,反而是一种更深沉的平静。他走到窗前,雨还在下,但色似乎亮了一些,云层也不再是铁板一块,边缘处透出了些许灰白的光。
“周书记了,”他看着窗外,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进每个人耳朵里,“市委了解,市委支持。依法办事,大胆推进。”
郑国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直紧绷的肩膀松了下来。赵东来则用力搓了把脸,眼中疲惫被锐利取代:“有这句话,就够了!”
“还不够。”唐建科转回身,目光扫过三人,“领导的支持,是定心丸,不是挡箭牌。接下来的硬仗,得靠我们自己一拳一脚打出来。国锋,”他看向郑国锋,“昌盛建材囤地的问题,正式立案调查。程序走到位,证据链扣死。不管这块地背后站着谁,一查到底!”
“明白!”郑国锋眼神锐利。
“东来,”唐建科又看向赵东来,“那个马仔,深挖。他和‘黑哥’的关系,资金往来,在昌盛的角色。还有,对刘金龙本人,以及他核心产业的监控,不能松。我预感,他快要狗急跳墙了。”
“放心,跑不了他!”赵东来重重点头。
“明,”唐建科最后看向吴明,“通知绿源集团,雨一停,立刻进场勘测。告诉赵永春,石家坳的工作组不能撤,要帮着村民协调好青苗补偿,维护好施工秩序。另外,以县委办名义,起草一个简短的工作简报,就报……石家坳土地流转顺利完成,绿源生态农业项目进入实质推进阶段。发给各乡镇、各部门,也报市委、市政府办公厅。”
“是!”吴明声音响亮。
唐建科走回办公桌后,坐下,拿起那份关于全县冬季农田水利建设的报告,重新翻开。红色的批注笔在指间转了个圈,他低头,开始审阅。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渐渐了。从瓢泼大雨,变成了淅淅沥沥的细雨。云层裂开的缝隙越来越大,一缕金灿灿的阳光,终于刺破阴霾,投在湿漉漉的窗玻璃上,映出一片晃动的、温暖的光斑。
办公室里,只剩下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和吴明敲击键盘的清脆声响。郑国锋和赵东来已经悄然离开,去部署他们各自战场的新攻势。
一场电话,十分钟。
但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唐建科批完一页报告,抬起头,看向窗外那缕越来越亮的阳光。他想起周明远最后那句话——“有什么情况,可以直接向我汇报”。
这不是普通的工作程序。这是一种授权,一种背书,更是一种无声的警告——警告那些还想把手伸进清贫县、还想阻挠这场变革的人。
他拿起笔,在报告末尾签上自己的名字,力透纸背。
然后,他看向吴明,年轻人正全神贯注地盯着屏幕,手指在键盘上飞舞。
“明,”他忽然开口。
吴明抬起头:“书记?”
“给食堂一声,”唐建科,嘴角微微向上弯了一下,“中午加个菜。大家……都辛苦了。”
吴明愣了一瞬,随即,脸上绽开了一个大大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好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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