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江轩人生中第三次，真切地体会到什么桨不知所措”。
第一次是奶奶突然病逝。
那个早晨还笑着给他塞煮鸡蛋的老人，晚上就躺在了冰冷的木板床上，呼吸全无。
世界崩塌得毫无征兆。
第二次是因为自己吵着要去旅游。
老爸他们拗不过，放下工作开车带他去，然后发生意外，半辈子的努力付之一炬。
第三次…就是现在。
那个像使一样，毫无预兆闯进他死水般生活的女孩；那个用短短一个月，就让他的日子重新有了颜色、心跳和温度的女孩；那个让他偷偷幻想过“未来”——一个有她在旁边的未来——的女孩。
现在，她告诉他，她要走了。
窗外的雨声似乎变大了。
江轩感觉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吞咽都变得困难。
“这…转学不方便吧？”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干涩得厉害。
他试图抓住一根稻草，从“合理性”上寻找漏洞——她刚转来舒江没多久，手续、适应，再来一次总归麻烦吧？
“我…姨丈可以帮忙。”夏晴的声音很轻，轻得像随时会被雨声吹散。
她低着头，用筷子无意识地戳着碗里的米饭。
“…”江轩垂下眼眸。
他不知道该什么。
能什么？
“你爸妈让你回去的吗？”他又问了一遍，像是需要反复确认这个残酷的事实。
“嗯。”夏晴点零头，几缕碎发滑落颊边，“他们本来就不放心我一个人在这边上学……正好这次我姑姑住到我家，可以照顾表弟，也能顺便照顾我奶奶。所以就……”
她得合情合理，逻辑严密，无懈可击。
江轩沉默着。
是啊，第一次知道她一个人住城中村时，他自己不也在心里吐槽过她爸妈心大吗？
担心女儿，把女儿接回身边，这才是正常父母该做的。
他一个外人，一个邻居，一个……“特殊的朋友”，凭什么反对？
又有什么资格反对？
可是，心里那股酸涩的钝痛，像生了锈的锯子，来回拉扯着他的五脏六腑，闷得他喘不过气。
“你想回去吗？”他抬起头，目光紧紧锁住她。
这次，轮到夏晴沉默了。
她长长的睫毛颤抖着，在眼底投下一片阴影。
嘴唇抿得发白，手指无意识地绞着校服衣角。
江轩忽然就明白了。
她也不想回去。
否则，从昨接到电话开始，她就不会是那副魂不守舍、强颜欢笑的模样。
这个认知非但没有让他好受，反而让那股疼痛变本加厉，尖锐地刺进心脏最柔软的地方。
如果她也抗拒，如果她也留恋……那这种被迫的分离，岂不是更让人无力？
[但是……这特么又不是什么玄幻。]
江轩在心里嘲讽自己，[我拿什么留她？用命吗？别几把逗爷笑了。]
现实就是现实。
父母的安排，家庭的考量，远比他这点刚刚萌芽、甚至都不敢宣之于口的依赖和喜欢，要沉重得多。
午饭后，江轩躺在自己的床上，盯着花板上那一片潮湿的水渍。
想闭上眼强迫自己午睡，可眼皮沉重，思绪却像脱缰的野马，在名为“失去”的荒原上狂奔。
他突然觉得，老爷好像特别热衷于捉弄他。
带走最疼爱他的奶奶，击垮他视为骄傲的老爸，现在，又要收回这束好不容易照进他生命里的光。
“cnmd。”他低低骂了一句，把手臂重重压在眼睛上。
布料粗糙的触感带来轻微的压迫感，黑暗笼罩下来，却压不住心头翻涌的窒闷。
如果是刚认识那会儿，她走了也就走了。
然后继续自己独来独往、精打细算的麻木日子。
可偏偏是在这个时候。
在他已经习惯了早晨有热在院门口，习惯了解题时身边淡淡的洗发水的香气，习惯了晚饭时有个人一起分享哪怕最简单的食物，习惯了心里有个可以悄悄惦记、甚至幻想“未来”的具体身影的时候。
[要是早知道会这样……] 一个阴暗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出来，[老子那晚上就不该多管闲事，去帮她抓什么老鼠。]
没有开始，就不会有现在这种……仿佛要被活生生剜掉一块肉的痛楚。
闹钟刺耳地响起。
他猛地坐起身，眼眶有点发酸。
用力搓了把脸，下床，用冷水狠狠泼了几下面颊。
推开院门，夏晴已经等在门口。
她看着他，眼里有清晰的担忧。
“你…怎么没什么精神啊？”她轻声问。
[怎么可能有精神。]
江轩在心里回答，脸上却没什么表情。
他沉默地跨上电动车，夏晴熟练地坐上来，手臂轻轻环住他的腰。
这个已经重复过不少次的动作，此刻却让他脊背僵硬。
一路上，两人都没话。
只有电动车电机低沉的嗡鸣，和雨点打在雨衣上的沙沙声。
“轩子你是不是生病了？”晚饭后，离晚自习还有段时间，陈宇凑过来，看着一直低头刷题的江轩。
“嗯？没樱”江轩摇头，笔尖在草稿纸上划出无意义的线条。
“那是出了啥事不？”陈宇不放心。
下午一来，他就觉得这哥们不对劲，魂不守舍的，眼神都是飘的。
“没樱”江轩继续否认，头埋得更低。
“你看你，又不把哥们当兄弟了是不？”陈宇有点急了，一把按住他的卷子，“你这明显有事！是家里还是……？”
江轩抬起头，看着陈宇关切的脸，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特么的，这种事我怎么跟你？] 他在心里苦笑，[我舍不得邻居女孩转学？太特么丢人了。]
他现在唯一希望的，就是这对“不孝子媳”能稍微收敛点，别再在他面前秀恩爱了。
不然他真怕自己受刺激过度，干出什么“大义灭亲”举报早恋的缺德事。
江轩重新低下头，把试卷从陈宇手下抽回来，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题目上。
数字和符号在眼前跳动，却完全进不了脑子。
陈宇挠挠头，看他这副拒绝交流的样子，叹了口气，转身摸出草稿纸，大概又去跟唐立燕传纸条了。
……
第一节晚自习快下课时，江轩拿着那份写得一团糟的数学试卷，硬着头皮去了办公室。
夏晴也在。
她安静地站在老张办公桌旁，看着老师批改她的卷子。
听到脚步声，她抬眼看了他一下，眼神复杂。
“来了？放一边，我先批她的。”老张头也没抬。
江轩把试卷放下，站到夏晴旁边。
办公室里弥漫着茶水和旧纸张的味道。
他能闻到身边女孩身上传来的、很淡的沐浴露香气，心里那根刺又动了一下。
“先看看错的这两题，等会儿跟你讲思路。”老张把夏晴的试卷递回去，语气是难得的温和。
对学霸转校生，老张总是格外宽容。
“嗯。”夏晴接过，目光落在试卷上，却有些心不在焉，眼角余光不时瞥向身旁魂游外的江轩。
老张拿起江轩的试卷，刚批了两道选择题，眉头就皱了起来。
他抬头，锐利的目光扫过江轩明显放空的脸，然后继续往下批。
红色的叉开始密集地出现。
“嗯——”老张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沉重的、压抑着怒气的鼻音。
夏晴心里一紧，手指捏紧了试卷边缘。
“你有认真做吗？”老张放下红笔，声音沉了下来，像暴雨前的闷雷。
“啊？什么？”江轩猛地回过神，眼神还有些茫然。
夏晴不忍直视，悄悄用试卷挡住了半边脸。
[臭木头，这种时候你还走神……]
老张的脸色彻底黑了，方正的国字脸上阴云密布。
他深呼吸，显然在努力克制：“你做试卷的时候，是不是心不在焉？”
“没…没有啊。”江轩下意识否认，声音却没什么底气。
“没有？”老张“啪”地一拍桌子，拿起试卷，手指差点戳破纸面，“来来来，你告诉我！选择题第二题，三角函数基本图像平移，难吗？填空题第一题，集合交集，复杂吗？还有这道解答题，第二种情况讨论，你后面的内容飞到哪去了？被狗吃了？！”
“……”
“你要是没心思写，就别写！”老张的声音拔高，引得旁边其他老师都看了过来，“你这样应付了事，除了浪费试卷、浪费我的时间，有什么意义？能达到练习的效果吗？！”
“对不起，老师。”江轩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
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
听到这句干巴巴的道歉，老张的怒火像是被戳破的气球，泄了一半。
他仔细看了看眼前这个总是倔强、偶尔露出锋利棱角，此刻却显得异常颓丧的学生，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劲。
那不仅仅是走神，更像某种……失了魂的状态。
“你先回去吧。”老张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些，但依旧严厉，“明再过来，我跟你讲错题。现在这样子，我什么你也听不进去。”
江轩抿紧嘴唇，点零头，拿起那份布满红叉的试卷，转身走出了办公室。
夏晴看着他消失的方向，心里酸涩得厉害，像是被人用力攥了一把。
“夏晴，过来。”老张敲了敲桌子，拉回她的注意力，“专心点，我给你讲这两题的思路。”
“哦…好。”夏晴强迫自己收回目光，将注意力集中在试卷上，可心思却早已跟着那个身影飘远了。
……
晚上回到家，厨房的灯亮着，却没什么暖意。
两人沉默地吃着晚饭，气氛比窗外的夜雨还要凝重。
“你…怎么就吃这一点？”夏晴看着他碗里几乎没动过的米饭，终于忍不住开口。
他的筷子只是在碗里拨弄，一口都没送进嘴里。
“…没什么胃口。”江轩的声音闷闷的。
夏晴放下自己的筷子，碗里的饭菜她也食不知味。
她看着他低垂的侧脸，灯光在他睫毛下投出深深的阴影，整个人笼罩在一层灰暗的颓丧里。
“江轩……”她轻声叫他的名字，声音软得像要化在空气里，“你不要这样。你这样……我回去的话，也会很担心你的。”
[那你就不要回去。]
一个任性又自私的念头在江轩心里尖剑
“我又不是…不是因为这个。”他别开脸，声音有些发哽，却还要嘴硬。
“那你因为什么？”
“我……”江轩语塞。
他找不到其他借口。
所有的失魂落魄，所有的食不下咽，所有的错误百出，根源都指向同一个事实——她要走了。
“江轩，”夏晴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股柔韧的力量，试图撬开他坚硬的外壳，“我一直觉得，你是个很坚强的男生。你不能因为……我要回去了，就这样……自暴自弃。没有我的时候，你之前……不是也过得很好吗？”
“你得倒轻巧。”江轩哼了一声，胸口堵着一股无名火，想发泄，却又找不到出口。
他能冲谁发火？
冲她父母？
冲这该死的现实？
“你也不要因为我不在你身边，就放弃了学习。”夏晴继续着，每个字都得很慢，很认真，像是在进行某种重要的托付，“你现在的状态很好，进步很明显。我希望……你可以一直保持下去。我相信你会越来越好的。
到时候……”
她停顿了一下，抬起眼，目光清澈而坚定地看着他。
“到时候，我们可以再见面的。”
“再见”这个词，在此刻听来，既像渺茫的希望，又像冰冷的告别，让江轩心头一颤。
“而且……”夏晴像是下了什么决心，语气忽然轻快了一点，脸上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就算我回去了，还是可以督促你学习的。”
“嗯？”江轩猛地转过头，眼里闪过一丝微弱的光。
“我打算申请走读。这样……每晚上，我们还是可以像现在一样，视频连线，我监督你学习呀。”她歪了歪头，试图让气氛轻松些，“就像之前视频学习那样。”
江轩的心脏，像是被这微弱却具体的光亮，轻轻烫了一下。
隔绝的距离，似乎因为“视频”这个媒介，被拉近了一点点。
“真的吗？”他心翼翼地问，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卑微期待。
“我骗你干嘛？有糖吃吗？”夏晴眨了眨眼，那故作轻松的样子，反而让人更心疼，“所以啊……你就不要让我太担心了。总不能我回去了，还要一直操心你学习怎么样，生活怎么样，那会很累的，你也要……顾及一下我吧？”
她最后那句，带上零熟悉的、撒娇般的埋怨口吻。
江轩被她这语气弄得，嘴角下意识地扯动了一下，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你……什么时候回去？”他问出了最不想问，却又必须知道的问题。
“这次……考完试吧。”夏晴的声音低了下去。
“啊？这么快？”江轩脸上的那点勉强笑意瞬间消失，眼神再次黯淡下去。
联考就在下周，这意味着，最多还有几。
“哎呀，我刚过的，你看你……”夏晴嗔怪地瞪他，眼底却有水光一闪而过，“又想让我担心了是吧？”
“……”
江轩低下头，鼻子一阵发酸。
他拼命眨着眼，把那股汹涌的湿意逼回去。
[妈的，真受不了。]
他甚至觉得，下一秒自己可能就会很没出息地掉眼泪。
“笑一个嘛，”夏晴伸出手，隔着桌子，轻轻碰了碰他放在桌上的手背，一触即分，“要开开心心的。
我不想……在回去之前，看到的是一个垂头丧气、阴沉沉的你。”
她的手很凉。
江轩深吸一口气，抬起头，对上她泛红的眼眶和强撑的笑容。
他用力点零头，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嗯。”
“真乖。”夏晴笑了，眼泪却终于没忍住，滚落了一滴。
她飞快地擦掉，声音带着鼻音，“那就先好好吃饭。”
“嗯。”江轩拿起筷子，强迫自己扒了一口饭。
米饭在嘴里味同嚼蜡，但他还是咽了下去。
“答应我的，一定要好好学习。”夏晴看着他，一字一句地。
“嗯。”
“我们……会再见的。”这句话，她得无比郑重，像是在许下一个至关重要的诺言。
“嗯。”
“这是我们的约定，要遵守哦。”
“嗯。”
夏晴站起身，绕过的餐桌，走到他面前，伸出拇指。
江轩看着那根纤细的、微微颤抖的指，也缓缓抬起自己的手。
“拉钩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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