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自江陵快马加鞭送来的战报风尘仆仆地抵达孙府。
随信而来的，还有一名身披血尘、神色凝重的周瑜亲信——他一路未歇，双眼布满血丝，显然连夜疾驰，不敢耽误分毫。
孙府前厅内，气氛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啪——！”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孙策一脚将眼前红木茶几踹得翻飞，茶盏滚落，热汤四溅，碎瓷横飞。他怒目圆睁，面色铁青，整个人像是一头被逼至极限的猛虎。
那名亲信跪在地上，额头已重重叩在地砖之上，鲜血混着汗水流下，却一动不动。他刚才已经一字一句，将江陵战况、魏军突围、吴军北营失守、周都督中箭重伤昏迷等一切情况全数告知孙策。
孙策双拳紧握，胸膛剧烈起伏，怒火几乎要将整座厅堂焚尽：“曹仁那狗贼！！他竟敢伤公瑾！！我现在就调兵，亲自领军攻下江陵，誓要把他——碎尸万段！！”
罢，他转身就要吩咐随从集结兵马，可那名亲信却连滚带爬冲上来，一把抱住孙策的腿，声嘶力竭喊道：“将军！不可啊——！”
孙策暴怒回头，眼神如刀：“你拦我？”
亲信低头，声音发颤却坚定如铁：“属下不敢！可将军若此刻出征，江东百姓必将得知都督重伤之事，军心民心将生动荡！江东初定，万不可乱！”
孙策身躯一震，脸上的怒火却未减半分，“公瑾此刻命悬一线！他是我兄弟，我怎能坐视不理！？”
“将军！”亲信几乎是用尽全力，死死抱着孙策的双腿不放，声音嘶哑，“将军若去，周夫人——她一定会知晓此事，届时……届时只怕她……”
话未完，孙策猛地僵住。
他低头望着亲信，额头青筋跳动，目光却开始动摇。
乔......
她……若知道了这一切，会如何？
她才新婚不过月余，日日盼夫归，如今若知夫君中箭重伤、生死未卜……
“她会撑不住的……”孙策喃喃低语。
他再强的怒火、再深的仇恨，在这刹那间，被一股更沉重的牵挂压了下去。
他缓缓松开拳头，踱了几步，终于停下。
厅中一片死寂，亲信还跪着，大气不敢喘。
孙策望着屋外蔚蓝长空，眼神冰冷，沉声吩咐：“你，回营。告诉程普，一切先按公瑾部署守住阵地。再派军医和守卫日夜守都督营帐，不得有误。”
“是！”亲信重重叩头，声音哽咽。
孙策转身欲走，忽又停住，低声道：“此事，谁都不准告诉。”
“是，将军。”
孙策背影在门口凝了片刻，那高大的身形，在阳光下有些踉跄，像是扛起了整座江东的重担。他长长叹了一口气，抬头仰望长。
“公瑾，你可千万要撑住。”
正当那名亲信火急火燎离开孙府之时，脚步尚未迈出院门，便猝然撞上了一道纤瘦却挺拔的身影。
“孙姐！”他连忙低头行礼，眼中闪过一丝慌张。
孙尚香拢了拢衣袖，眉头微蹙，站定不动。她素日里眼疾手快，如今虽身负旧伤、气色未复，但一身将门气势依旧不减。
她不话，只用目光在这名亲信身上打量了一圈。那铠甲虽被披风半掩，可她一眼就认得出：这是随江陵出征之人所配。
她自便在兵营长大，耳濡目染，练的第一门本事便是识铠识旗识马识兵。眼前这人，甲胄上仍带着尘土与风痕，一看就是刚从战地赶回。再加上此人气息凌乱、神情紧张、步伐疾速，一切都在明：他，不是普通来往的士兵。
“站住。”香儿轻声，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压。
那亲信登时僵住，汗从鬓边滑落，转身强作镇定低头应道：“孙姐，有何吩咐？”
香儿的声音平静得近乎温柔：“你方才……可是从将军厅中出来？”
那亲信略显犹豫：“是……是的。”
“是来汇报江陵的军情？”她盯着他的眼，不让他有逃避的余地。
“是……不过孙姐放心，江陵那边并无大事。只是……只是照常例将战况送回……”
“哦？”孙尚香轻轻侧首，语气听来漫不经心，目光却如刀刃般紧紧锁住他紧张的眼神，“你既江陵无事，那你这副模样……为何这般急？”
那亲信额角冷汗涔涔，手指不由攥紧了手中令牌，片刻后吞咽了一口口水，低声道：“属下……惭愧……将军催得紧，我只是怕误了时辰……”
孙尚香静静盯着他，不言语。
她心中隐隐有了个猜测——
江陵，出事了。
“周瑜……”她心中浮现出这个名字。
她握紧了拳头，可脸上却依旧保持平静。她知道，此时，这名亲信一定不会多言半句，自己必是问不出什么的。
于是，她忽然一笑，语气温婉道：“将军吩咐的事，自然要紧，你快去吧。周都督那边有你等忠心护卫，我也安心。”
那亲信如蒙大赦，深深一揖，低声道：“属下告退。”罢便快步离开，背影匆匆，如一阵风卷过。
香儿站在原地，目光冷静，静静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缓缓握紧了衣袖。
而后，她转过身，脚步不自觉地快了起来，裙摆在脚边飞扬，她穿过一重重走廊，心跳如擂。一路穿过长廊，踏上前厅的台阶。
一进前厅，映入眼帘的就是那狼藉一片：红木案几被踹翻在地，碎瓷散了一地，墨迹未干的纸卷还在桌角颤抖。
而孙策站在厅中，脸色铁青，拳头握得死紧，连指节都泛白，目光喷火，胸膛剧烈起伏。
香儿心中猛然一震，所有的猜测终于得到了印证。
孙策一见她进来，眉头一挑，立刻收敛了面上的怒色，挤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装作若无其事般摊手道：“香儿怎么来了？是膳房又做了你不喜欢吃的汤圆，想来前厅告状了？”
他语调轻松，甚至嘴角还上扬着，像平日里最熟悉的兄长模样，可香儿却看穿了那层薄薄的伪装——她对孙策再熟悉不过了。
她静静站着，没有回应那句玩笑话，只是眉头紧锁，一双眼眸警觉地盯着孙策的脸。
孙策眼角的红血丝、手背青筋绷起的细节、方才怒火未散的胸膛起伏，这些通通都没能逃过香儿的眼睛。
她低声却坚定地问：“表哥，江陵出了事，对吧？”
这话一出，孙策眼神微动——那是一种短暂的游移，像是思绪闪过犹豫。
随后他迅速偏过头去看向窗外，装作不在意地答道：“没事啊。公瑾刚派人来报，成功击退了曹仁的突围，我高忻不行，还想着开几坛酒庆贺呢。”
他甚至还硬挤出几声干笑，语调轻快得像是一场宴席。
可香儿根本没被这拙劣的演技蒙骗。
她跨前一步，冷冷地看着孙策：“你在谎。”
孙策怔了怔。
香儿语气冷静，目光如刀，“你我兄妹，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
孙策脸上的笑意彻底挂不住了，僵硬了一瞬，终究还是叹了口气。
他低声道：“我刚刚也没谎……公瑾确实是击退了曹仁。但……”
他看了香儿一眼，眼中满是沉痛和无奈，“公瑾……他中了箭，还在昏迷。”
“什么？！”
香儿猛地握紧了拳头，脸上神情由震惊变成愤怒。她咬牙，眼圈迅速泛红，却还是死死忍住没有落泪。她忽然一脚踹翻了旁边另一张案桌，瓷器哗啦摔得四分五裂。
两张桌子并排倒在地上，整个前厅鸦雀无声。
“那你为何不赶紧告诉乔？！”香儿近乎怒吼。
孙策听后也立马拍案而起，怒声回道：“不可！你疯了吗？！现在告诉她，无异于要她命！”
“疯的是你！她是他夫人！她有知情的权利！”
香儿吼了出来，胸膛剧烈起伏。
她语气颤抖，“乔日日打听江陵战况，你怎忍心看她这样被蒙在鼓里？”
孙策双目赤红，一掌拍在石柱上：“我不忍！可我更怕她听后伤心！她崩溃了怎么办？你让她怎么办？！”
“她不是纸人！”香儿满是倔强，“她是公瑾的妻子，是你妹妹！你凭什么替她决定她能不能承受？！”
香儿眼中含泪，她从未与孙策争执到如簇步。
孙策的眼神怔了一下，嗓音也变得低了：“我……我只是……”
香儿咬牙，目光坚定地迎上孙策：“那你告诉我，嫂子生产那日大出血，若乔为了不让你担心而选择隐瞒，你会原谅她吗？！你会吗？！”
香儿完最后一句话，身子微微颤抖，她不再看孙策一眼，猛地转身，步伐果断离去。
孙策猛地一愣，像是被重锤击郑
他下意识握紧拳头，指节发白，却无法出一句反驳的话。
他没有追上去，也没有出声。
他就那样站在杂乱的厅堂中，仿佛整个人也成了那些倒下的桌椅之一——断裂、沉默、狼狈。
他心里五味杂陈。
他不是不想让乔知道，只是……他太了解那个瘦弱却倔强的女子。
她若知道周瑜命悬一线，如何承受得了？
可……香儿得也对。
若她始终被蒙在鼓里，那种等待中的希望终将会变成刀，狠狠割在她心上。
“我是江东之主，却连自己妹妹都哄不过。”
他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几乎被风吞没。
孙策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厅中狼藉的一地。
红木桌横倒在地，茶水早已凉透，纸张泡水后皱作一团，就像他此刻乱成一团的思绪。
他在心中默念这个从骄傲勇敢的妹妹的名字，眼神中终于少了一丝压抑，多了一分清明。
“香儿，是我错了。”
后院中，花木扶疏，盛夏阳光透过树荫斑驳洒落，可此刻，所有宁静都被一道决绝而急促的脚步声打破。
孙尚香快步奔行，裙摆翻飞，步履如风。
她的眼圈发红，泪水已经浮上眼眶，却被她强忍着不肯落下。她像一支拉满的弓箭，朝着乔卧房的方向笔直而去，仆从和侍女纷纷侧身行礼，却无人敢开口，香儿如同暴风中心，冷厉的气息让人不敢靠近。
她的眼神冷冽而坚定，仿佛能刺穿空气，她不想一句废话，她只有一个目的：告诉乔——她不能再被瞒下去。
“啪！”的一声。
门被猛地推开，木门撞击墙面，发出沉闷的响声，连屋内挂着的纱幔都随之一震。
屋内的空气仿佛一瞬间凝固了。
乔正坐在琴几前，纤细的指尖正轻抚着“鸢尾”琴弦，眉目温柔，眼神低垂。她正沉浸在琴声与思念交织的心绪中，琴音悠悠，如细水流深，轻柔婉转。
听到门响，她抬起头，看到香儿站在门口。
香儿的脸因奔跑而微微泛红，发丝有些凌乱，双肩剧烈起伏，喘着粗气，目中含泪，却咬着牙不肯让它落下。
“乔……”她开口，声音却因情绪堵塞几乎发不出音。
乔一怔，旋即放下手中琴，立刻起身，眉眼里满是担忧。
“香儿？你怎么了？”
香儿没有回答。
她只是迈出一步，扑进了乔的怀里。
乔没有防备，被猛然撞得微微踉跄，却第一时间张开手臂将她搂住。
香儿的额头抵着乔的肩头，双臂死死圈住她的后背，像是抱着最后的依靠一般，终于再也忍不住，呜咽从喉咙里涌出，泪水瞬间涌下。
“呜……”
她像个孩子一样，终于在此刻崩溃。
肩膀轻轻颤抖，哭得几近抽搐。
乔怔了一下，随即眼眶也红了。她轻轻抚着香儿的背，手指一下一下缓慢地安抚着，声音也温柔到了极致：“香儿……你若是受了委屈，尽管告诉我……我在这儿，陪着你。”
她以为，是香儿与人起了争执受了委屈。
可她不知，这一次香儿哭的不是自己，而是为了她。
那一刻，乔的肩头温热潮湿，香儿的泪水一滴一滴浸入衣衫。
良久，香儿终于松开了她，声音低沉，眼神却无比坚定。她抬起头看着乔的眼睛，一字一句开口道：
“周都督，出事了。”
......
这六个字，像惊雷在晴空中炸响。
乔身子一震，仿佛整个人被定在原地，睫毛轻颤，嘴唇缓缓张开，却一句话都不出来。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屋中一切声音都远去了。
香儿继续：“他中了箭，昏迷不醒，命悬一线。”
“昏迷不醒……命悬一线……”
乔下意识重复了这八个字，每一个音节都像刀子，割在她的心上。
她的瞳孔微微放大，脸色在顷刻间失去了血色，嘴唇颤抖，手指也止不住地抖着，眼神涣散，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她眼前塌陷。
她踉踉跄跄地后退一步，身体仿佛失了支撑，香儿立刻伸手扶住她：“乔，乔你要坚强！”
可乔没有回应，整个人像被抽去了魂魄。她的脑海里，浮现出周瑜那日出征前的模样——银甲红袍，英姿勃发。他握着她的手，笑着：“夫人放心……我定会安然归来。”
可现在呢？
他中箭了。
昏迷不醒。
命悬一线……
这几个字像灼烧的烙铁，一遍遍印在她心上。
她的公瑾……
她那温柔到连自己都舍不得欺负的夫君。
此刻，却正一个人，躺在战地营帐，带着伤，陷入黑暗之中，孤独无援，甚至生死未卜。
乔的心像被刀子生生剜开，痛得无法呼吸。
她心中仿佛能看到周瑜蜷缩在冰冷床榻上的样子，看到他汗水湿透的鬓角，看他在无边黑暗中喃喃低语：“乔……夫人……你在哪里？”
他怕极了吧？
他一定……在找她……
想到此，乔终于再也绷不住，泪水如断线的珠子般滚滚而落，她捂住自己的嘴，不让自己哭出声，却止不住那胸腔内剧烈的颤抖与崩溃。
可香儿得对，乔不是个软弱的纸人，她是个坚强的女子，是个能在夫君出征时能独当一面的都督夫人。
良久，她撑着站直了身子，泪未干，却不再哭。
“若我现在倒下，便再也没人能拯救他。”
“此刻，公瑾比任何时候都需要我。”
乔就这样，一言不发，神色木然，双眸无神地凝视着前方，仿佛灵魂早已飘离于这繁华院落之外。她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情绪，可胸口的起伏却出卖了她的煎熬。
她眼神空洞，却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脚步很轻，却异常坚定。
香儿望着她的背影，那双素白的绣鞋踩在回廊上，发出极轻的“嗒嗒”声，如同风中花瓣飘落的声音——看似柔弱，却带着无可动摇和义无反鼓执拗。
她心头一惊，赶紧上前一步，急急地拉住了乔的手。
“乔？你去哪？！”
香儿的声音中带着焦急，也带着一点点害怕，她怕乔情绪崩溃，更怕她此刻做出什么极赌举动。
可乔的目光却没有停留在她身上，仿佛穿透了整个江东，看见了远方那座烽火中的江陵。
她轻轻挣脱了香儿的手，那动作并不粗暴，却异常果决。她没有转头，只是低声却清晰地了一句：
“去江陵。”
语气平静如水，可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
那声音，像是从心底压出来的执念，没有一丝迟疑，没有一丝害怕。
香儿愣住了，望着她的背影，心中酸涩翻涌。她知道，现在谁也拦不住她。
她轻吸一口气，快步上前，一把走到乔面前，双手紧紧搭在她的肩膀上。
香儿眼圈发红，可声音却无比郑重：
“我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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