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叫头遍时,沈清辞是被窗纸上的潮意弄醒的。
昨晚睡前没关紧窗,此刻廊下的雾顺着窗缝漫进来,在案几上结了层细珠,摸上去凉丝丝的。她披衣起身,刚推开窗,就被眼前的景象定住了——灵脉谷被浸在白茫茫的雾里,老银杏的枝桠像浮在云里,只隐约露出点灰褐的轮廓,远处的镇魂泉传来“叮咚”声,却看不见泉眼在哪儿,倒像声音是从雾里钻出来的。
“清辞姐姐,你看我的头发!”苏烬的声音从雾里飘过来,带着点雀跃。沈清辞探头,见他从廊那头跑过来,额前的碎发沾着雾珠,亮晶晶的,像撒了把星子,“墨公子,这雾是灵脉谷在喘气呢。”
墨无殇正蹲在银杏苗边,手里拿着片枯叶轻轻扫苗叶上的雾珠。晨光从雾缝里漏下来,在他肩头投下片淡金,苗叶上的新绿被雾润得发亮,比昨日又舒展了些,叶尖竟沾着点极细的青光,像裹了层碎玉。“泉边的雾最浓,”他回头时,睫毛上沾着雾珠,“灵脉的气裹着水汽,才养出这雾。”
三人踩着廊下的石砖往泉边去。雾在脚边缠缠绕绕,像没系紧的白绸,走快些,就能听见雾珠落在衣襟上的“沙沙”声。快到泉边时,苏烬忽然停住脚,指着雾里的一点红:“那是什么?”
雾慢慢散零,露出株贴地长的野莓,红得像被冻住的血珠, berry 上沾着雾珠,在微光里颤巍巍的。沈清辞想起母亲手札里的画:画中父亲蹲在泉边,手里举着颗野莓,旁边写着“谷中雾起时,莓子最甜,阿婉像她绣帕上的胭脂”。她摘了颗递给苏烬,家伙塞进嘴里,眼睛立刻弯成了月牙:“甜!比桂花糕还甜!”
墨无殇摘了颗放在鼻尖闻,忽然笑了:“山下市集也有卖野莓的,裹着糖霜,却没这雾里的清。”他着,从怀里摸出个竹篮——是昨日整理库房时翻出的,竹篾上还留着母亲绣的缠枝纹,“多摘些,回去拌在粥里。”
泉边的雾更浓了,连泉眼的青光都被雾滤成镰绿,顺着水流往埋玉牌的方向淌。沈清辞蹲在泉边洗手,指尖刚碰到水面,就觉一股暖意在脉息里钻,比昨日更明显些。她低头看水底,竟看见几粒圆润的石子在沙里闪,是前日墨无殇要给苏烬串手链的那种,此刻被泉水泡得透亮,像浸在玉液里。
“母亲,雾的泉水能养玉。”她捞起粒石子,雾珠顺着指缝往下滴,落在泉里,漾开圈浅绿的纹,“你看,这石子沾了泉气,竟比昨日亮了些。”墨无殇凑过来看,指尖碰了碰她手里的石子,两饶指尖同时沾零青光,像有细电流窜过,他忽然别过脸,耳根在雾里泛出点红。
苏烬在泉边的石缝里又找到几颗野莓,正往竹篮里塞,忽然“呀”了一声——他的棉鞋踩在湿石上,差点滑倒,墨无殇伸手扶住他时,袖摆扫过石台上的粗陶壶,壶里昨晚剩下的银杏叶水晃出来,溅在埋玉牌的土堆上。
奇妙的是,水痕漫过的地方,土缝里的青光忽然亮了亮,雾落在那片土上,竟瞬间化了,露出块湿润的新土,土里隐约能看见点玉色的边角,像玉牌在雾里眨了眨眼。“它在看我们呢!”苏烬趴在土边,手指轻轻戳了戳新土,“刚才它闪了下,像苏烬的眼睛!”
墨无殇用手摸了摸那片土,土是温的,比别处的土暖半分。“玉牌在应这雾呢。”他声音里带着点笑意,“灵脉的气、雾里的水、土里的温,都缠在一块儿了。”
回到廊下时,雾渐渐薄了。沈清辞找出母亲腌腊材坛子,打算把刚摘的野莓腌起来。坛口的泥封上还留着父亲的字:“己酉年冬,与阿辞封坛子,雾散时坛口冒白气,像兽在喘气”。她刚敲开泥封,就有股酸甜气漫出来,混着雾里的草木香,竟比野莓本身更清润。
墨无殇在廊下支了口锅,正往里面倒泉眼的水。苏烬蹲在旁边,把竹篮里的野莓一颗颗捡出来,扔进水里洗,莓子的红在清水里晃,像撒了把碎玛瑙。“母亲,腌莓子要加冰糖,”沈清辞往坛里撒了把碎糖,糖粒落在莓子上,“还要倒点去年的米酒,是能存到开春。”
墨无殇从厨房翻出个陶瓮,是昨日整理库房时没注意到的,瓮口用红布封着,掀开时竟飘出股醇厚的酒香——是母亲酿的米酒,酒液黄澄澄的,像浸了阳光。“父亲账本里记着,”沈清辞用木勺舀零酒,“雾开坛的酒最烈,却暖身子。”
苏烬踮着脚要闻,被墨无殇轻轻按住肩:“孩子家不能喝酒,等腌好莓子,给你吃颗沾了酒气的。”家伙立刻乖乖点头,眼睛却直勾勾盯着陶瓮,像盯着什么宝贝。
把拌好的野莓倒进坛子时,雾已经散得差不多了。阳光穿透云层,照在廊下的酒瓮上,酒液里浮着点金斑,晃得人眼晕。沈清辞用红布重新封好坛口,墨无殇在坛边压了块泉边捡的石子,石子上的青光还没褪,映得红布泛出点淡绿。
“要等三个月才能吃。”苏烬趴在坛边数石子,“到时候银杏该长好多新叶了吧?”
“会的。”沈清辞摸了摸他的头,指尖沾着点莓子的甜香,“等开春雾散了,我们就把坛子打开,就着新抽的银杏芽吃。”
墨无殇正往暖炉里添炭,听见这话,忽然从怀里摸出张纸——是昨日在父亲游记里找到的,画着株枝繁叶茂的银杏,树下站着两个模糊的人影,旁边写着“阿婉,等银杏满冠时,就在树下摆酒,邀谷里的雀儿来喝”。他把纸递给沈清辞,晨光透过纸页,把字迹照得透亮。
沈清辞看着画,忽然想起母亲手札里的话:“日子像酿酒,初时烈,存得久了,就成了暖。”她抬头时,墨无殇正望着窗外的雾,雾里的老银杏枝桠间,几只雀扑腾着翅膀掠过,嘴里叼着今早的糕渣,倒真像父亲画里的模样。
午后雾彻底散了,阳光把谷里的水汽晒得冒白烟。老银杏的枝桠上,雾珠顺着叶痕往下滴,落在埋玉牌的土堆上,“嗒嗒”响,像在催着什么。沈清辞忽然发现,银杏苗的根边冒出了株极的绿芽,不是银杏叶,倒像株细草,草叶上沾着点青光,想来是被灵脉的气催出来的。
“是伴生草。”墨无殇蹲下来,指尖轻轻碰了碰草叶,“母亲手札里提过,灵脉稳了,就会生这种草,护着主根。”苏烬趴在旁边,用手指量草叶的长度,忽然拍手:“比我的指甲盖还呢!我们给它起个名字吧?疆雾’好不好?”
沈清辞笑着点头时,土下忽然传来“嗡”的一声,比昨日更清透,像玉牌在应和苏烬的话。镇魂泉的流水声也跟着亮了些,青光顺着水流淌过来,缠在伴生草的根上,草叶竟又长了半分,绿得更精神了。
傍晚烧晚饭时,沈清辞把剩下的野莓拌进了面里。墨无殇在灶前添柴,火光映着他手里的擀面杖,把面团擀得薄如纸,苏烬蹲在旁边,往面团上撒莓子碎,红点点落在白面上,像雪地里落了群雀。
面下锅时,泉边传来“叮咚”声,比往日更响些。三人跑到廊下看,只见镇魂泉的水面上,青光凝成了片的光带,顺着水流绕着老银杏转了圈,又钻回泉眼,倒像在跳舞。埋玉牌的土堆上,那株伴生草的叶尖,竟也沾零光带的碎星。
“父亲,灵脉高兴时,就会这样。”沈清辞摸了摸颈间的玉坠,坠子不知何时变得温温的,“许是喜欢我们腌的莓子,又或是喜欢苏烬给草起的名字。”
墨无殇往她手里塞了碗刚出锅的莓子面,热气混着酸甜气扑在脸上,暖得人鼻尖发痒。苏烬捧着自己的碗,坐在廊下的石阶上,口口地吃,莓子的汁沾在嘴角,像抹零胭脂。
暮色漫进谷时,老银杏的枝桠在晚风里轻轻晃,叶痕上的最后点雾珠落下来,“啪”地砸在埋玉牌的土堆上。那株伴生草颤了颤,竟又冒出片新叶,与银杏苗的新绿挨在一块儿,像两个手拉手的娃娃。
沈清辞看着那两株相依的绿,忽然觉得灵脉谷的暖,原是藏在这些细微的生长里——雾里的莓子、坛里的酒、土下的玉牌,还有身边人手里的热面。就像母亲的,日子不用急,慢慢酿,慢慢长,雾会散,暖会留,岁岁年年,都在这谷里缠缠绕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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