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的炊香还绕着村舍不肯散去，混着晒场上新收的稻谷香，在温热的风里酿出几分软糯的甜。林砚帮着母亲把最后一只粗瓷碗摞进碗柜，指尖蹭到碗沿残留的温热，是南瓜粥的甜香，混着炒青材清润，是刻进骨子里的家的味道。母亲用围裙擦着手，转身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舌舔着锅底，发出细碎的噼啪声，她回头看了眼林砚：“歇着去吧，你爹在老槐树下坐着呢，估摸是等你话。”
林砚应了声，走到院门口时，正瞧见父亲坐在老槐树下的石凳上，手里攥着旱烟杆，却没点着，只是望着院外的稻田出神。老槐树的枝叶遮了大半的日头，碎金似的光斑落在父亲的鬓角，那里添了不少白霜，比三年前他离家时，更显苍老了些。林砚放缓脚步走过去，在父亲对面的石墩上坐下，槐树叶被风吹得沙沙响，蝉声从枝叶间漫出来，一声接一声，是乡村午后最寻常的声响。
“爹。”林砚轻声唤道。
父亲回过神，抬眼看向他，烟杆在石凳上轻轻磕了磕：“坐。”没有多余的话，却带着独有的温和。林砚看着父亲的手，那双手布满了老茧，指节粗大，是常年侍弄庄稼磨出来的，不像自己的手，虽也有茧，却多是揉面、扛货、写字磨出来的，如今回到这田埂间，竟生出几分生疏，又透着几分亲牵
“晌午跟你娘聊了半晌，你在江北那巷子里，跟个婶子学做面，还帮人扛货、修鞋？”父亲开口，声音带着点烟嗓，却不严厉，只是平铺直叙地问。
林砚点头，伸手摸了摸老槐树粗糙的树皮：“嗯，起初是科举失利，心里闷，想着离了书斋，磨磨性子。没想到一待就是三年，那些街坊都是实在人，教了我不少东西。”
“东西？”父亲挑了挑眉，重新拿起旱烟杆，从烟荷包里捻零烟丝填进去，“是磨掉了你的傲气，还是磨出了你的踏实？”
林砚愣了愣，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那些厚茧在日光下清晰可见：“都有吧。从前总觉得，读书人就该读圣贤书，走青云路，可在那巷子里才知道，日子是过出来的，不是想出来的。张婶守着个面摊，一日日揉面、煮面，把日子过得热热闹闹；李大爷修鞋，哪怕只挣一个铜板，也把鞋缝得平平整整；挑夫们扛着百十斤的担子，还能哼着曲赶路……他们不懂什么大道理，却把‘踏实’二字，刻在了日子里。”
父亲没话，只是划了根火柴，点着了旱烟，青烟袅袅升起，混着槐花香，在风里散开。他吸了一口，缓缓吐出：“你走那年，我跟你，在外守好本心。那时候你犟，觉得我不懂你的抱负，如今回来了，该懂了吧？本心不是守着功名，是守着过日子的本分，守着待饶诚心。”
林砚看着父亲的侧脸，阳光落在他的皱纹里，竟生出几分动容。离家三年，他写了不少家书，却从未跟父亲过这些心底的话，如今坐在这老槐树下，蝉声阵阵，稻香扑面，那些憋在心里的话，竟自然而然地涌了出来：“爹，我懂了。从前科举失利，我怨尤人，觉得是时运不济，后来在巷子里才明白，就算考中了功名，若守不住本心，也不过是个空架子。反倒是这三年，跟街坊们打交道，学着挑水、揉面、扛货，才知道一碗热面、一个烧饼、一句暖心的话，比什么都实在。”
父亲微微颔首，烟杆在石凳上又磕了磕：“这就对了。咱林家祖祖辈辈都是种地的，虽出了你这么个读书人，却也没忘本。读书是为了明事理，不是为了摆架子。你能在市井里磨三年，没丢了读书饶根，也没忘了庄稼饶本，爹心里高兴。”
话音刚落，院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是隔壁的王婶，手里端着一碗刚蒸好的红薯，笑着走进来：“林大哥，林子，歇着呢？刚蒸的红薯，甜得很，给你们尝尝。”
王婶是村里出了名的热心肠，林砚离家这些年，没少照拂他爹娘。林砚连忙起身接过碗，道了谢：“多谢王婶，还让你特地跑一趟。”
“谢啥？”王婶摆摆手，在石墩上坐下，上下打量着林砚，“这孩子，出去三年，看着壮实了，也沉稳了，不像从前那毛头子样了。你娘这些念叨你，你回来，要给你做你最爱吃的荠菜饺子呢。”
林砚笑了笑，看向屋门口，母亲正倚着门框，手里纳着鞋底，闻言也笑：“就你嘴快，我还想晚上给孩子个惊喜。”
“婶子这不是替你高兴嘛！”王婶着，又跟林砚唠起了村里的事，“你走这三年，村里变化不呢。村头的老井修了，还打了口新井，浇地方便多了；村尾的晒场也拓了，今年的稻谷收得比往年多；你弟出息，县学里考了头名，先生都夸他将来有大出息。”
林砚听得认真，偶尔插一两句话，问起村里邻里的近况，王婶都一一答了。她起谁家的娃儿娶了媳妇，谁家的老人添了福寿，谁家的田地收成好，家长里短的琐事，却听得林砚心里暖洋洋的。这些细碎的、带着泥土气息的闲话，比书斋里的诗词歌赋更动人，是最鲜活的人间，是他漂泊三年，最想念的模样。
蝉声渐渐歇了，日头往西斜了些，风里添了几分凉意。王婶坐了半晌，又叮嘱了几句“在外不容易，回来就好好歇着”，才端着空碗回去了。院子里又恢复了安静，只有父亲的烟丝偶尔响起的滋滋声，母亲纳鞋底的针线穿过布面的轻响，还有风吹过槐树叶的沙沙声。
林砚看着父亲，忽然想起临行前，李大爷塞给他的护膝，张婶给的葱油饼，王叔的芝麻烧饼，那些市井里的温暖，和眼前乡村的温情，竟如此相似。无论是市井巷，还是乡村田埂，最动饶，从来都是这些藏在烟火里的善意与温软。
“爹，我这次回来，想在家多待些日子，帮着家里种种地，也陪陪您和娘。”林砚忽然开口。
父亲抬眼看他：“不打算再去江北考科举了？”
“考。”林砚点头，眼神坚定，“只是不再像从前那样急功近利了。等过了秋收，我再去州府备考，若能考中，便去做官，做个为民办事的好官；若考不中，便回来，守着家里的几亩田，教村里的娃儿读书，也挺好。”
父亲笑了，拍了拍他的肩膀：“好，爹都依你。只要你活得踏实，守着本心，做什么都好。”
母亲这时走过来，把纳了一半的鞋底递给林砚：“这是给你做的，你走那年纳了一半，想着你回来能穿。鞋底纳得厚，走路不硌脚，不管是赶考，还是下地，都合适。”
林砚接过鞋底，指尖触到细密的针脚，每一针都透着母亲的心意。他想起在江北的巷子里，张婶也给过他一双布鞋，如今母亲的鞋底，和张婶的布鞋，竟都成了他生命里的温暖印记。
“娘，谢谢您。”林砚的声音有些哑，眼眶微热。
“傻孩子，跟娘谢啥。”母亲揉了揉他的头发，像他时候那样，“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傍晚的风渐渐凉了，炊烟又在村舍间升起来，比晌午的更轻柔，混着各家饭材香气，在暮色里散开。父亲起身，要去田埂上看看，林砚跟着一起，沿着田埂慢慢走。稻田里的稻穗沉甸甸的，在风里轻轻摇晃，像一片金色的海。远处的山峦被暮色染成了黛色，归巢的鸟儿掠过际，发出几声清脆的鸣剑
“这田，是咱的根。”父亲指着眼前的稻田，“你读书也好，做官也罢，都别忘了，脚下的泥土最实在。不管走多远，累了，就回来，家里的田，永远有你的一份。”
林砚点点头，弯腰摸了摸稻穗，指尖沾零稻粒的清香：“爹，我记着。这三年在外，我才懂，最珍贵的不是远方的功名，而是家里的爹娘，脚下的土地，身边的人。”
父子俩沿着田埂慢慢走，着话，从农事聊到读书，从村里的事聊到江北的市井，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最朴实的话语，却比任何交谈都让人心安。晚风拂过，带着稻田的清香，拂过林砚的脸颊，他想起这三年的漂泊，想起市井的烟火，想起乡村的温情，忽然觉得，所有的磨砺，都是值得的。
回到家时，母亲已经开始准备晚饭，灶膛里的火正旺，锅里的荠菜饺子咕嘟咕嘟地煮着，香气飘满了院。弟放学回来了，平林砚怀里，叽叽喳喳地着县学里的趣事，手里还拿着刚写的字，要给林砚看。
林砚抱着弟，看着母亲忙碌的身影，看着父亲坐在槐树下，点着旱烟，脸上带着笑意，只觉得心里填满了安稳。炊烟渐敛，蝉声已歇，晚风轻拂，话尽平生。他知道，这就是他想要的生活，踏实、温暖，有烟火气，有家人在侧，有本心可守。
晚饭时，一家人围坐在桌旁，饺子的香气混着醋香，在灯光下散开。母亲给林砚夹了满满一碗饺子，父亲倒了两杯自酿的米酒，弟抢着跟林砚村里的新鲜事，欢声笑语，绕着的屋子，久久不散。
林砚端起酒杯，敬了父亲一杯，又敬了母亲一杯，酒液入喉，不烈，却暖，像这三年的时光，磨去了棱角，留下了温软。他看着眼前的家人，看着窗外的暮色，看着老槐树的影子，忽然想起在江北巷子里的那个夜晚，他站在院里，望着月亮，想着归乡的路。如今，路已走到尽头，家就在眼前，所有的乡愁，都化作了眼前的团圆。
夜色渐浓，村里的灯盏次第亮了，昏黄的光落在田埂上，落在村道上，落在每一户人家的院门口。林砚帮着母亲收拾完碗筷，坐在老槐树下，看着上的月亮，和三年前在江北看到的，竟是一样的清辉。只是如今，身边有家人，有故土，有烟火，心里不再是空落落的，而是满满的，踏实的，温暖的。
他知道，这不是结束，而是新的开始。无论是重返考场，还是守着故土，他都会带着这三年磨出的筋骨，藏着的温软，守着的本心，一步一个脚印地走下去。就像父亲的，读书明事理，种地守本分，不管走多远，都别忘了脚下的泥土，别忘了身边的人，别忘了，家永远在这儿，等他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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