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雨丝斜斜地织着，育苗圃的木栅栏爬满了湿漉漉的绿萝，叶片上的水珠顺着藤蔓往下淌，在青石板上积成的水洼。我踩着木屐刚走进圃里，就听见孩子们的欢笑声混着雨声漫过来，像浸了水的棉花，软乎乎的。
“楚姐姐快看！这土缝里钻出来个绿芽！”扎羊角辫的丫头举着铲子，蹲在去年翻整过的菜畦边，铲子头轻轻扒着土，生怕碰断那截刚冒头的嫩芽。她的花布鞋沾了泥，裤脚卷到膝盖，露出的腿上还沾着草叶，却顾不上拍。
楚嫣然正蹲在竹架旁整理育苗盆，闻言放下手里的陶片走过去，发梢的水珠滴落在青石板上，晕开一片深色的印记。“是鸡毛菜吧？”她捻起一片枯叶垫在芽尖旁，“去年收的种子落在土里，居然自己冒出来了，倒省得我们再种。”
“才不是！”梳着丸子头的男孩举着本翻旧聊植物图鉴，指着其中一页较真，“你看这子叶形状，是香菜！我妈香菜要多晒太阳才香，咱们得把它挪到光照好的地方去！”
楚嫣然被他认真的模样逗笑，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行，等雨停了就挪。不过现在得先挡挡雨，刚冒头的芽经不住这么淋。”她转身从工具棚里翻出几块旧木板，搭在菜畦边支起个简易棚子，雨珠落在木板上，发出“哒哒”的轻响，倒像在给芽儿们打拍子。
我刚走到石桌旁，就见苏沐雪正往青瓷盆里装土，指尖沾着的腐叶土带着松针的清香。“这是后山挖的腐叶土，”她抬头冲我笑，睫毛上还挂着雨珠，“拌零河沙，透气性好，刚够给那几盆多肉换盆。”
石桌上摆着一排陶盆，都是她去年在窑厂亲手烧的，盆沿带着不规则的冰裂纹，像被雨水浸过的蛛网。“你看这只，”她拿起其中一只刻着兰草纹的，“昨烧窑刚出的，还带着窑火的温度呢，特意留着给新扦插的绿萝当窝。”
“心烫手。”我刚提醒，她已经捧着陶盆往花圃走，裙摆扫过石凳，带起的风卷着雨丝，在她身后织晾细雾。她蹲在绿萝架旁，心翼翼地把扦插枝插进土里，手指轻压盆土的动作格外轻柔，像在给婴儿掖被角。
“苏姐姐，这边的月季该剪枝了！”穿蓝布衫的少年举着修枝剪跑来，剪刃上还沾着晨露，“张叔雨前剪枝最容易活，伤口不容易感染。”
苏沐雪直起身，额角的碎发被雨水粘在脸颊上：“来了！”她接过修枝剪，手腕轻转，利落剪掉月季枝头的枯枝，断口处很快渗出点晶莹的汁液，混着雨水往下淌，倒像花在悄悄流泪。“剪完记得抹点草木灰，”她一边示范一边教，“这样能防虫害。”
少年点头记着，忽然指着篱笆边喊：“那不是林大哥吗？他怎么在翻土？”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林峰正抡着镢头在后院翻地，雨帽压得很低，裤脚卷到大腿，露出的腿上沾着泥，每刨一下，褐黑色的泥土就翻卷上来，混着没化尽的冰碴，在雨里冒着白气。“张叔今适合种萝卜，”他隔着雨雾喊，声音带着点喘，“趁土湿松，赶紧把种子撒下去，秋就能收脆生生的萝卜了！”
“要不要帮忙？”我刚抬脚，就被楚嫣然拉住：“别去，他那倔脾气，要自己翻完三分地才肯歇。”她指着墙角堆着的几麻袋种子，“你看，他早就备好了，萝卜、白菜、芥菜……恨不得把整个冬的菜都种出来。”
雨渐渐了，边透出点微光。孩子们举着铲子在菜畦边挖坑，把楚嫣然分的香菜籽撒进去，手指捏着细的种子，半舍不得松开，生怕力气大了捏碎。“间距要留半寸，”楚嫣然蹲在旁边量着距离，用树枝在土里画圈，“这样长出来才不挤，根能舒展开。”
苏沐雪剪完月季，又转去给刚换盆的多肉铺铺面石，白色的石子撒在土上，像给花盆镶了圈银边。“这几盆送你，”她递过来一只刻着云纹的陶盆，里面的玉露晶莹剔透，叶片上的水珠在渐亮的光里闪着光，“放窗边正好，不用常浇水，省心。”
林峰终于翻完地，扛着镢头往回走，泥点子顺着裤管往下掉，却咧着嘴笑：“撒完种子啦？等长出苗来，咱们煮萝卜汤喝，放两片姜，暖得很！”
孩子们齐声应着，声音脆得像雨后的风铃。我看着雨雾里忙碌的身影——楚嫣然教孩子盖土，苏沐雪给花草遮雨，林峰蹲在田埂上搓着泥手，远处的炊烟混着雨气漫过来，忽然觉得这雨的育苗圃，藏着比晴更浓的生机。
石桌上的图鉴被风吹开，停在“春播”那页，雨水打湿的纸页上，有人用铅笔描了朵的蒲公英，旁边写着：“雨里撒的种，比太阳下的更懂扎根。”字迹歪歪扭扭，像哪个孩子的涂鸦，却比任何诗句都更熨帖此刻的光景。
雨停时，边挂起道淡虹，架在苗圃的竹架上，像给新栽的幼苗搭了座彩桥。楚嫣然摘下沾着雨珠的香菜籽包装袋，忽然指着篱笆喊：“快看！张叔种的葫芦发芽了！”
我们凑过去，只见竹篱笆最低的那根横杆上，缠着截细藤，顶梢举着两片圆叶，叶尖还挂着水珠，在虹光里亮得像缀了碎钻。“去年的老葫芦落在架下，居然自己发了芽，”苏沐雪笑着，“这是要顺着篱笆爬到顶呢。”
林峰蹲在葫芦藤边，用树枝给它搭了个支架：“让它爬，等秋结了葫芦，给孩子们做水瓢。”
孩子们欢呼起来，围着那株嫩芽转圈，鞋上的泥蹭在青石板上，画出歪歪扭扭的圈，像给春画了个大大的句号，却又分明是新故事的开头。我摸着石桌上那只带着余温的陶盆，忽然明白——所谓岁月静好，不过是有人在雨里翻土，有人在檐下育苗，有人举着铲子，把日子种进土里，等着它生根发芽，长出满圃的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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