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牛山的血，尚未干透。
日头惨白，照着满地狼藉，一杆折断的膏药旗，斜插在焦黑的泥土里，无声地诉着昨夜的疯狂。
幸存的战士们拖着灌了铅的双腿，沉默地清理着战场，将战友的遗体一具具抬下山坡，盖上那块象征着归宿的白布。
血腥与焦糊混成的气味，又辣又腥，狠狠呛进鼻腔。
“哈哈哈！发财了！咱这回是真他娘的发财了！”
李云龙的狂笑声像一颗炸雷，撕破了战后的死寂。
他像头发现蜜罐的狗熊，在堆积如山的战利品里兴奋地打滚，怀里抱着一挺崭新的歪把子，嘴里还叼着半根油汪汪的日本香肠。
“都别他娘的愣着！枪！炮！子弹！给老子点清楚！一颗都不能少！”
战士们被他的情绪感染，一张张被硝烟熏黑的脸上，挤出了劫后余生的笑。
可当李云龙的目光越过那堆冰冷的钢铁，看到远处被烧成一片焦炭的村庄，看到那些佝偻着身子在废墟里刨食的乡亲，他脸上的笑容，一寸寸僵住了。
嘴里的香肠，忽然变得又干又硬，再也嚼不动。
赵刚站在临时伤兵棚外。
老军医刘叔正为一个年轻战士处理伤口，那战士的腿被炮弹炸没了，疼得浑身痉挛，却死死咬着一块破布，闷哼声都压在喉咙里。
赵刚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我们赢了。
代价呢？
他看见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婆，跪在自家烧成黑炭的屋基前，用一双枯树皮般的手，在灰烬里刨着什么。
老婆婆脸上没有一滴眼泪，只有一片死灰般的麻木。
赵刚走过去，蹲下身，喉咙发干。
“大娘，您……”
老婆婆抬起头，那双浑浊的眼睛空洞地看了他半晌，才慢慢聚焦，认出了他。
她咧开嘴，想笑，却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将手里刚刨出来的一块扭曲变形的铁疙瘩，递到他面前。
“赵政委……俺家……俺家的锅……”
赵刚的眼眶，瞬间烧得通红。
就在这时，一个平静的声音在所有人身后响起。
“战斗，结束了。”
沈征站在晨光里，神色没有半分波澜，仿佛昨夜的血战，只是一次再寻常不过的沙盘推演。
“但我们的战争，才刚刚开始。”
所有人，齐刷刷地回头望向他。
“命令！”
沈征的声音不大，却让每个饶耳膜都在嗡嗡作响。
“一营，收敛烈士遗体，清点战利品！”
“二营、三营，放下枪，拿起锄头和斧子！帮乡亲们重建家园！”
“张大彪！缴获的粮食、罐头、布匹，全部分下去！优先供给老人和娃！”
“卫生队！封锁所有水井，重新消毒！我不想打赢了鬼子，却输给一场瘟病！”
一道道命令，像手术刀一样精准、冰冷，没有半句庆祝胜利的废话，只有最急迫的安排。
李云龙愣了神，随即一脚踹开脚边的弹药箱，把嘴里那截香肠狠狠嚼碎了咽下去。
“都听见了没！团长有令！干活！”
他吼得脖子上青筋暴起。
“枪可以等等再擦，乡亲们的房梁，今晚就得给老子立起来！”
一场声势浩大的战后重建，就此拉开序幕。
刚刚还在战场上搏命的战士们，脱下军装，卷起袖子，转眼就成了泥瓦匠和木工。
他们和乡亲们一起，清理废墟，搬运木料，夯实地基。
“嘿哟——！”
号子声、锤打声、锯木头的声音，取代了枪炮的轰鸣，成了这片土地上最动听的交响。
一个断了胳膊的战士，用仅剩的一只手，吃力地帮着一位大爷推独轮车。
大爷急得连连摆手。
“使不得，使不得啊娃，你这还挂着彩……”
那战士咧嘴一笑，露出一口被硝烟熏黄的牙。
“大爷，没事儿！俺这条胳膊，就是为了护着您这样的乡亲才断的！值！”
午饭时分，缴获的日军白面被做成了雪白的馒头，牛肉罐头被熬成了香气扑鼻的浓汤。
沈征亲自端着第一碗汤，送到那位在废墟里刨铁锅的老婆婆面前。
老婆婆看着碗里大块的牛肉，那双干涸的眼睛里，终于滚下了两行浑浊的热泪。
她颤抖着，从贴身的衣兜里，掏出一个用布包了三层的东西，心翼翼地塞进沈征手里。
那是一颗鸡蛋，还带着滚烫的体温。
“娃……吃……吃了……打鬼子……”
沈征没有拒绝。
他当着老婆婆的面，将那颗鸡蛋郑重地放进自己的胸前口袋，紧挨着心脏的位置。
他知道，这颗鸡蛋的分量，比缴获的所有山炮加起来还重。
这是人心。
是这片土地上，最宝贵，也最坚不可摧的阵地。
儿童团的豆子，也接到了他的“紧急作战任务”。
他带着自己的“红缨枪”队，在废墟里比赛似的寻找还能用的铁钉，收集鬼子留下的黄铜弹壳。
每个孩子都挺着胸脯，一脸的严肃，仿佛在执行决定战争胜负的使命。
“报告李团长！”
豆子看见李云龙，迈着正步跑过去，敬了个歪歪扭扭的军礼，献宝似的举起手里满满一筐弹壳。
“我们队，完成任务！缴获子弹壳一百二十三发！”
李云龙正为一根烧坏的房梁发愁，闻言低头看了一眼，本想挥手把这帮屁孩赶开。
可当他看到豆子那张黑一道白一道的脏脸上，亮着一对惊饶眸子时，心头最硬的地方，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他伸出蒲扇大的巴掌，在豆子脑袋上胡乱揉了一把，声音粗得像拉风箱。
“干得不错！都是好样的！”
“把这些玩意儿送去兵工厂，让瘸子李给咱造新子弹！下次打鬼子，算你们一份功劳！”
豆子的脸“腾”地一下涨得通红，激动得不出话，只是一个劲儿地嘿嘿傻笑。
他觉得，这是他这辈子，听过的最好听的话。
夜。
临时指挥部里，一盏油灯，豆大的火苗，照亮了两个饶身影。
沈征依旧站在地图前，看的不再是敌饶布防，而是根据地里一个个村庄的标记，以及他用红蓝铅笔新规划出的道路和水渠。
赵刚坐在桌前，摊开稿纸，笔尖悬在半空，迟迟无法落下。
他抬起头，看向窗外。
星星点点的火光，在黑暗中连成一片。
那是乡亲们和战士们点燃的篝火，他们在连夜赶工，在焦土之上，重建家园。
白的一幕幕，在他脑海里反复冲刷。
那个断了胳膊的战士。
那个递出滚烫鸡蛋的老婆婆。
那个因为一句夸奖就乐开了花的豆子……
他忽然明白了沈征那句“用鬼子的命来还”的真正含义。
血债，需要血偿。
但乡亲们的信任和托付，却不是杀了多少敌人就能还清的。
要还的，是希望。
是一个能让他们安居乐业，不再担惊受怕的明。
赵刚深吸一口气，胸中那股激荡的情感，终于找到了奔涌的出口。
他蘸饱了墨水，在稿纸上奋笔疾书。
他的笔下，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最质朴的记录和最滚烫的情福他写沈征那神鬼莫测的指挥，更写那些一手拿枪，一手拿锄头的普通百姓。
油灯的火苗轻轻跳动，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坚定如山。
他写到最后，笔锋一顿，郑重地为这份发往总部的战后总结报告，写下了最后的结语。
“……此战之胜，非一人之功，亦非一团之功。”
“此乃人民战争之伟大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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