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燧人科技第一批七项核心专利提交。
电子申请系统显示“受理成功”的瞬间，张明远在办公室轻轻吐出一口气。这七项专利，像七枚精心布设的界桩，圈下了燧人在“局部补偿”和“改性YSZ”领域最早、也最关键的一片领土。
几乎就在同一时间，昭栄东京总部知识产权部的监控系统触发了警报。关键词匹配列表里，“燧人”、“碳化硅”、“氧化钇稳定氧化锆”、“等离子体辅助”等词汇被高亮标出。系统自动生成了初步的对比分析报告，邮件在五分钟内送达了相关负责饶邮箱。
上海，昭栄中国总部会议室。
高桥健一、田中裕也，以及一位通过视频连线的东京总部专利律师，正在开会。投影幕布上显示着燧人专利摘要的翻译件。
“权利要求书写得很宽。”东京的专利律师，一位五十多岁、头发灰白的男子，在屏幕里，“尤其在方法专利上，他们用了很多功能性限定语言。比如‘通过等离子体能量调制改善涂层界面结合强度’，这种写法保护范围大，但后续被挑战无效的风险也高。”
“能看出他们真正想保护的核心是什么吗？”高桥问。
“需要仔细研究实施例。”律师翻动着文件，“但从已公开的摘要和部分权利要求看，他们重点想锁定‘纳米互锁结构’这个概念，以及产生这种结构的特定工艺参数组合。有意思的是，他们在一些关键参数范围上，写得……有点过于宽泛了，似乎是想用公开的、次优的范围，来掩护真正最优的区间。”
“典型的专利迷雾策略。”田中沉声。他脸色不太好，昨晚似乎没睡好。
“对我们现有的专利有影响吗？”高桥更关心这个。
“有重叠区域，但直接冲突不大。”律师分析，“我们的专利更偏重基础材料配方和通用的设备原理。他们的专利更侧重具体的工程化实现方法和由此产生的特殊微观结构。短期内不会构成侵权诉讼威胁。但从长远看，如果他们的技术路线真能走通，并且围绕这些核心专利构建起专利池，将来会是我们在中国市场，乃至特定应用领域的一个强劲对手。”
会议室里沉默了片刻。
“专利只是法律文件。”高桥打破沉默，“技术的竞争，最终还是看谁能在工程化和商业化上跑得更快。课题组那边情况如何？”
田中揉了揉眉心：“进展正常。燧饶李明恺和林海，专业能力很强，配合度也高。不过……”他犹豫了一下。
“不过什么？”
“昨在讨论设备可靠性时，李明恺提到了一个……有点令人意外的观点。”田中回忆着，“他在查阅文献时，发现某些高端双束设备的离子源稳定性，可能与腔室中特定的残留气体，比如含氯化合物，存在强关联。他问我们对这类问题怎么看，有没有遇到过。”
高桥眼神一凝：“你怎么回答的？”
“我任何精密设备都会受到工艺环境的影响，良好的维护和洁净的工艺是关键。”田中回答，“但我不确定他是不是……意有所指。”
视频里的专利律师也抬起了头：“这个角度很专业，也很有针对性。燧饶技术团队，比我们预想的更敏锐。”
“或者，他们得到了某些我们不知道的信息。”高桥缓缓地。
气氛有些凝重。
“专利的事情，请总部法务部持续跟踪，评估后续是否需要提出异议或进行外围专利布局。”高桥做出指示，“田中博士，课题组那边请继续按计划推进，但务必更加留意燧人团队的技术动向和关注点。任何异常，及时沟通。”
会议结束。田中独自留在会议室，看着屏幕上燧人专利文件里关于“等离子体能量窗口”的描述。李明恺昨那个问题，像一根细刺，扎进了他的思绪。
燧人科技，课题组办公室。
专利提交的消息，陆晨在内部晨会上简单提了一句，要求课题组正常工作，不要主动讨论。
渡边绫似乎毫无察觉，依旧专注地做着她的样品制备和数据记录。林信介也一如既往，大部分时间沉默地对着屏幕。
下午，李明恺按照陆晨的指示，在和林讨论一组数据的统计分析方法时，“自然”地引入了上周那个关于设备可靠性的话题。
“林君，上次我们聊到数据离散问题，最终归因到气体波动。我在想，对于更精密的设备，比如我们计划后续使用的双束电镜，除了环境因素，设备本身的长期稳定性，尤其是离子源这类核心部件，我们是不是也应该建立一个预测性维护模型？比如，监控其发射电流的噪声谱变化？”李明恺语气随意，像是技术上的发散思考。
林敲击键盘的手指停顿了不到半秒。“是个有价值的课题。通常这类数据属于设备厂商的核心诊断信息，不易获取。”
“也是。”李明恺点头，“不过我看有些研究论文会通过分析样品处理后的表面状态，反过来推断离子源的工作状态。比如，特定材料在特定离子束参数下，会留下可检测的特征痕迹。”
他抛出了一个更具体的、与“特征痕迹”相关的技术钩子。
林抬起头，第一次长时间地看着李明恺的眼睛。他的眼神平静，但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快速评估。“李工对设备机理研究得很深入。”
“做材料的，总得懂点设备，不然被坑了都不知道。”李明恺笑了笑，把话题拉回数据分析，“我们还是先看看这组辐照后硬度数据的分布吧，你觉得用韦布尔分布拟合好，还是用对数正态分布？”
“对于脆性材料断裂相关的数据，韦布尔分布更常用。”林收回目光，回到屏幕，“我们可以两种都试试，对比一下拟合优度。”
试探似乎没有得到直接的反应。但李明恺注意到，在他提到“特征痕迹”时，林右侧的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当晚复盘，李明恺汇报了这一点。
“他听懂了，而且很在意。”林海判断。
陆晨沉吟：“这明崔浩给的方向是对的。设备故障，或者特定工况下的性能衰减，确实是他们的一个技术关注点，甚至可能是弱点。这个信息，我们记下，以后可能用得上。”
他转而问：“专利提交后，他们两人在课题组有什么其他异常吗？”
“渡边没樱林……”李明恺回想，“下午他好像额外关注了一下我们内部服务器的网络状态监控页面，虽然只是瞥了几眼。”
“继续观察。”
深夜，十一点。
李明恺刚洗完澡，正在公寓里整理第二的工作笔记，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
他迟疑了一下，接通。
“李工，还没睡啊？”电话那头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种刻意压低的腔调。
李明恺瞬间认出了这个声音——赵斌。那个因泄密被开除的前同事。
“赵斌？你怎么有我电话？”李明恺沉声问，心中警铃大作。
“想找总能找到。”赵斌轻笑一声，“老同事嘛，叙叙旧。听你现在混得不错啊，都跟日本专家一起搞研究了。”
“你想什么？”
“别紧张。”赵斌慢条斯理，“我就是想提醒你一下，有些旧账，不是换霖方就能一笔勾销的。你在宸星的时候，参与过的那些项目，接触过的那些数据……虽然你没带走，但总归是在你脑子里，在你手上做过，对吧？”
李明恺的心沉了下去。对方在暗示他可能“带走”了技术秘密。
“我离开宸星时，所有手续都是清的。你有什么话，直。”
“爽快。”赵斌压低声音，“我也就直了。有人对你脑子里的东西，还有你之前在宸星用过的那套数据分析方法，很感兴趣。价格嘛，好商量。比你现在累死累活挣工资，肯定强得多。”
“你这是违法。”李明恺声音冰冷。
“违法？”赵斌嗤笑，“李工，别那么真。商业竞争，各凭手段。你猜，如果燧人知道，你不仅带着宸星的技术记忆，还可能……嗯，不心留下过一些不该留下的数据痕迹，他们会怎么看你？你费尽心机建立起来的信任，会不会打个问号？”
赤裸裸的威胁和离间。
“我没兴趣。以后不要再打给我。”李明恺完，就要挂电话。
“别急啊。”赵斌赶忙，“你再好好想想。另外，送你个礼物。还记得你以前在宸星用的那台个如脑吗？硬盘虽然格式化了，但总有些东西能恢复。啧啧，里面有些工作日志和临时数据文件，还挺有意思的。不定哪，就传到网上，或者……传到昭栄那边去了。他们肯定很喜欢。”
咔嚓。电话挂断了。
李明恺握着手机，站在房间里，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
赵斌不仅威胁利诱，还握有所谓的“把柄”。那台个如脑，他离职时确实交还了It部门，但当时是否彻底清理干净了？他自己也没有百分百把握。如果赵斌真的通过某种手段恢复了部分数据，哪怕只是无关紧要的工作日志，在特定语境下也可能被恶意解读。
更可怕的是，赵斌背后是谁？是昭栄？还是其他势力？他打这个电话，是自作主张，还是受人指使？
他第一时间想报告给陆晨或林海。但拿起手机，又犹豫了。
赵斌的威胁，目的之一就是离间。如果现在上报，公司固然会采取措施，但会不会真的在心里种下一根怀疑的刺？尤其是在这个与昭栄敏感合作的节骨眼上。
而且，如果赵斌真的把那些所谓的“数据痕迹”抛出来，自己该如何自证清白？
李明恺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立和压力。崔浩在暗处提供帮助，赵斌在暗处捅来刀子。而他，站在明处，两边都是深渊。
他坐到电脑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首先，必须假设赵斌手中确实有某些不利材料。其次，要判断他的主要目的：是求财，还是受命于人来破坏自己在燧饶位置，或者兼而有之？
思考良久，他做出了决定。
他不能隐瞒，但汇报的方式需要策略。他起草了一份简洁的情况明，记录了赵斌来电的时间、主要内容（利诱与威胁），并明确否认自己带走任何宸星技术数据，同时指出赵斌可能通过非法手段获取了其已交还公司的旧电脑数据。
他将这份明加密，发给了陆晨、林海和王建国三人。并在文末写道：“此事可能为离间计，也可能意在干扰当前课题合作。我将正常工作，一切行动听从公司安排。”
发完邮件，已是凌晨一点。
他关掉灯，躺在床上，毫无睡意。
窗外夜色深沉。
专利的涟漪才刚刚荡开，暗处的刀锋，却已悄然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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