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钓鱼文件”被激活的迹象，首先出现在一个专业材料科学论坛的匿名讨论区。
一篇标题为《关于某新兴企业技术人员过往工作数据合规性的疑问》的帖子悄然出现。发帖者自称是“行业观察者”，用看似客观的口吻提到，在“偶然获得的二手资料”中，发现了一些涉及某前宸星科技工程师的工作笔记片段，笔记内容“似乎”与其当前在燧人科技从事的研究存在“令人困惑的相似性”。帖子没有点名，但附上了几张经过模糊处理、却仍能看出关键公式和数据趋势的截图——正是那份“钓鱼文件”的局部。
帖子很快被论坛管理员以“缺乏具体信息，内容存疑”为由暂时隐藏，但在此之前，已有几十个点击，其中不乏标注为高校、研究所或企业邮箱的注册用户。
王建国监控网络舆情的组第一时间捕捉到了这个帖子。
“截图只放了文件中最具误导性的部分，隐去了那些我们预设的逻辑错误点。”王建国向陆晨汇报，“发帖Ip经过多层跳转，最终指向海外，但发布时段和用词习惯分析，与赵斌的行为模式有一定重合度。这应该是他的一次试探性攻击，想看看水花有多大，也试探我们的反应。”
“反应就是没有反应。”陆晨指示，“不澄清，不反驳，不联系论坛管理方。让法务部门准备一份标准的‘关于网络不实信息侵害我司及员工名誉权的律师声明’模板，但暂不发出。我们等。”
等对方进一步行动，等他们暴露出更多意图和破绽。
课题组内，“设备噪声”子课题悄然启动。
林信介从昭栄总部申请到了一批“脱敏后的设备历史运行日志数据”，作为双方共同分析的起点。数据量很大，但关键字段如具体工艺参数、材料配方、设备唯一标识码等都被替换或抹除，只留下时间戳、部分传感器读数（如真空度、冷却水温度、某些电源的电流电压波动）以及对应的“维护事件标记”。
李明恺和林海的任务，是尝试将这些日志数据，与他们观测到的“周期性条纹”信号进行关联分析。
第一次联合分析会议，气氛就有些微妙。
“林君，这批日志里标记的‘维护事件A’和‘维护事件b’，具体指代什么操作？比如，是更换离子源灯丝，还是清洗样品腔室？”林海指着一列频繁出现的代码问道。
“这属于设备维护的具体细节，不在本次数据共享范围内。”林回答得很快，“我们只需要关注这些事件发生前后，传感器数据的变化模式与你们观测信号之间的统计相关性即可。”
“但如果不清楚维护内容，我们很难判断传感器波动的原因，也就很难建立有效的因果关系模型。”李明恺提出异议，“比如，真空度的轻微下降，可能是因为更换了样品，也可能是腔室密封件老化。这两种原因导致的后续工艺环境变化，对材料表面信号的影响可能完全不同。”
渡边绫在一旁点头，显然也认同这个技术点。
林沉默了片刻，调整了一下眼镜。“我会将这个问题反馈给总部，申请是否可以提供更详细的维护类别明。但在此之前，我们可以先进行黑箱模式识别，只关注输入（维护事件）和输出（传感器数据+观测信号）之间的映射关系。”
这是一种妥协，也是一种拖延。
分析工作在这种“有限透明”的条件下推进。李明恺和林海编写算法，试图从海量日志中挖掘规律；林则负责运行昭栄方面提供的一些专用分析工具，双方在约定的数据交换区分享中间结果。
几后，李明恺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在日志中某种特定模式的“传感器波动簇”出现后，大约有60%的概率，会在后续一批样品的观测数据中，检测到强度略高的周期性条纹。而根据林的反馈，这种“传感器波动簇”往往与“涉及特定气体管理的维护操作”有关联。
“特定气体管理”——这个描述，与崔浩情报中提到的“含氯前驱体”工艺，在方向上隐隐吻合。
李明恺将这个发现记录在内部报告中，并加注：“关联性显着但非绝对，需更多数据验证。昭栄方面对具体维护内容讳莫如深，可能暗示此为敏感工艺环节。”
行业标准草案的反馈，比预想中来得更快，形式也更正式。
一份盖有昭栄材料株式会社总部技术标准部公章的公函，通过电子邮件发送给了草案牵头单位西南应用物理研究所，并抄送了参与草案讨论的所有单位，包括燧人科技。
公函措辞礼貌而专业，首先肯定了草案“在推动碳化硅产业规范化方面的积极意义”，随后提出了长达五页的“技术建议与疑问”。核心质疑点集中在燧人主导的“热场均匀性评价方法”上：
1. 测试条件过严：草案中要求的测试温度区间和稳定性指标，昭栄认为“超出帘前主流商用设备的普遍能力，可能将许多合格产品排除在外，不利于产业健康发展”。
2. 方法可重复性存疑：对测试用模拟晶锭的规格、测温点的布置和数据处理算法，昭栄提出了详细的疑问，认为“细节描述不够充分，可能影响不同实验室间的测试结果可比性”。
3. 国际标准协调：委婉地建议草案起草方“充分参考和借鉴已有的国际半导体设备与材料协会（SEmI）相关标准框架”，以确保中国标准“与国际接轨”。
公函的落款处，除了昭栄的标准部，还有一位联合署名者——技术顾问，高桥健一。
“典型的国际巨头打法。”沈南星在内部会议上分析，“先礼后兵，用专业质疑来挑战方法的合理性和权威性，同时高举‘国际接轨’的大旗，潜台词是我们的标准‘不够国际化’或‘过于特立独携。”
张明远则更关注技术内容：“他们的质疑点抓得很准。我们的方法确实对设备要求高，细节上也还有完善空间。但之所以这么定，恰恰是因为‘琉璃’项目对材料一致性有极端要求，我们必须从一开始就把标杆立高。这是应用倒逼的标准。”
“他们想把标准拉低到他们舒适，或者，他们能轻易主导的范围内。”陆晨总结，“西南所那边什么态度？”
“陈主任刚来过电话。”沈南星，“他们认为昭栄的反馈在意料之中，也是标准制定过程的正常环节。西南所会组织起草组内部会议，逐条研究并准备回应。陈主任强调，关键是要把我们方法背后的‘国家重大需求背景’和‘高可靠性导向’向其他参与单位解释清楚，争取更多支持。”
标准之争的第一回合，在看似平和的公文往来中拉开了序幕。这不再仅仅是技术优劣之争，更是产业话语权和未来技术路线的争夺。
就在标准公函抵达的第二，李明恺在课题组办公室的公共资料架上，发现了一份不应该出现的东西 一份关于“等离子体辅助化学气相沉积（pAcVd）技术中卤素前驱体残留影响”的国外学术会议论文集复印件，被人随意地放在一堆过期的行业期刊里。
这份论文集的专业性很强，绝非普通资料。他立刻检查了资料架附近的监控（课题组办公区有内部监控），发现前一晚上，渡边绫曾在资料架前停留，似乎翻阅过一些资料，但监控角度看不到她是否放下了这份论文集。
是渡边不心遗落的？还是有人故意放置？如果是故意的，目的是什么？是暗示？是警告？还是又一次试探？
李明恺不动声色地将论文集收起，带回了自己办公室。他翻阅了一下，里面有多篇论文涉及含氯、含氟前驱体在沉积过程中产生的副产物对设备性能和薄膜质量的影响，其中一篇甚至提到了“特定副产物可能导致电子束成像出现周期性衬度异常”。
他的心猛地一跳。这几乎是在明示！
渡边？她为什么会这么做？她是出于研究者的分享精神，还是……某种更复杂的动机？
他没有立刻上报，而是将论文集锁进抽屉。他需要观察，需要判断。
当下午，在与渡边讨论一组数据时，李明恺假装随意地问起：“渡边博士，你对pAcVd工艺中卤素残留的问题有研究吗？我最近看到一些文献，感觉挺有意思。”
渡边绫正在记录数据的手微微一顿，抬起头，眼神清澈：“啊，那个领域很复杂。我在学校时接触过一些，但不算深入。李桑怎么突然对这个感兴趣？”
“没什么，就是觉得可能和我们观察到的信号有点遥远的关系，随便问问。”李明恺笑了笑，岔开了话题。
渡边也笑了笑，没再追问，继续她的记录。
一切如常，却又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平静的水面下，悄然改变了流向。
李明恺隐约感到，自己正站在几条暗流的交汇处。来自赵斌的恶意中伤，来自昭栄的技术博弈与暧昧试探，来自未知方向的文献提示……还有课题组内，渡边绫那双清澈眼眸背后，可能隐藏的复杂心思。
压力无声，却无处不在。
他看了一眼窗外。色灰蒙蒙的，似乎要下雨了。
山雨欲来，而风已满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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