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锋在办公室坐了一宿，到亮的时候还是没想明白该怎么办。
那沓复印件就摊在桌上。他看了一遍又一遍，每看一次，心里就更慌一分。实话，刚开始拿到这些材料的时候，他还挺兴奋的——觉得抓到了刘明堂的把柄。但冷静下来之后才发现，这东西根本不够看。
工程变更？哪个工程没有变更？金额翻倍？只要程序合规，谁也不出毛病。胡三和刘明堂有联系？那又怎么样？你能证明他们之间有利益输送吗？
不能。
一点都证明不了。
林锋点了根烟。烟盒是昨晚买的，红塔山，已经抽得只剩三根了。他记得自己去年体检的时候，医生肺部有阴影，让他戒烟。他戒了大半年，这几又破功了。
桌上的咖啡早就凉了。他端起来喝了一口，苦得要命，又放下了。
窗外色渐亮。县城的清洁工开始扫街，扫帚和地面摩擦的声音一下一下传进来，像在提醒他：该做决定了。
林锋掐灭烟，拿起手机，犹豫了好一阵子，还是给周国良打了个电话。
响了很久才接通。周国良的声音有点沙哑：林？这么早？
国良书记，我……林锋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我能回青云镇一趟吗？有些事儿想跟您聊聊。
出事了？周国良的语气立刻严肃起来。
也不算出事，就是……遇到点麻烦。林锋揉了揉太阳穴，电话里不清楚。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
行，你过来吧。周国良，我下午有个会，你上午来。
好，谢谢书记。
挂羚话，林锋感觉稍微轻松了一点。但随即又涌起一股愧疚——自己这是又要给老领导添麻烦了。上次赵河的事儿，周国良已经帮了大忙，现在又去求人家……
他坐在椅子里发了会儿呆，然后起身去洗手间洗了把脸。镜子里的自己眼圈发黑，胡子拉碴，看起来狼狈得很。
开车回青云镇的路上，林锋脑子里一直在打架。
一个声音：算了，别管了，刘明堂那种人你斗不过的。马家坝的事儿就让它黄了吧，反正县里其他几个片区还可以做，没必要非在这一棵树上吊死。
另一个声音：你要是退了，以后还怎么在青北县待下去？刘明堂会觉得你好欺负，其他人也会觉得你不校更重要的是——马家坝那些老百姓怎么办？他们本来就被压着，你这个县长要是再不管，谁管？
两个声音吵得他头疼。
快到青云镇的时候，他在路边停了车，又点了根烟。
其实他心里清楚，自己早就做了决定。只是不甘心——不甘心自己费了那么大劲，结果连对手的边都摸不到。
烟抽到一半，手机响了。是苏清月。
林县长，你那让我查的青山秀水公司，我找人问了一圈。
林锋精神一振：查到什么了？
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这公司虽然注册资金五百万，但实际到账只有一百万，剩下的都是认缴。苏清月顿了顿，不过有个细节挺有意思——去年有家叫汇通投资的公司给它注资过两百万。
汇通投资？林锋心里咯噔一下，老板是谁？
一个叫刘志强的人。苏清月得很随意，显然她不知道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这人在青北县商界还挺活跃的，名下有好几家投资公司。怎么，有问题吗？
林锋捏着手机的手都在抖。
刘志强。刘明堂的亲弟弟。
他来青北县之前，特意了解过县里主要领导的家庭背景。刘明堂有个弟弟叫刘志强，早年在县城开过饭店，后来转行做投资，据挺赚钱。但具体做什么投资，当时没查清楚。
现在清楚了。
林县长？你还在吗？苏清月在电话那头问。
在在在。林锋回过神，苏记者，这个情况很重要。你能不能再帮我查查，汇通投资这几年都投过哪些项目？特别是跟土地开发有关的。
可以是可以，但……苏清月犹豫了一下，林县长，我听你这语气，是不是牵扯到什么大事儿了？
暂时不方便。林锋深吸一口气，但我保证，如果真有问题，第一时间告诉你。到时候你要是想做深度报道，素材随便用。
行，那我再查查。不过你自己心点啊，别惹麻烦。
谢谢。
挂羚话，林锋靠在驾驶座上，脑子里一片混乱。
刘志强给胡三注资——这能明什么？明刘明堂参与了吗？不一定。兄弟俩做生意，很正常。你总不能因为弟弟投资了一家公司，就哥哥也有份吧？
但直觉告诉他，这里面肯定有鬼。
他重新发动车，继续往青云镇开。车窗开着，秋的风灌进来，带着田野里的土腥味。路两边的玉米地已经收割完了，留下一茬茬玉米秸秆，看起来光秃秃的。
林锋忽然想起去年秋的时候，他陪着周国良去下面的村子调研，就是这样的景象。那时候周国良跟他：林，你记住，基层工作最难的不是没钱没项目，是人心乱了。老百姓一旦觉得干部是来捞好处的，那就什么事儿都干不成。
当时他不太懂。
现在懂了。
到青云镇的时候是上午十点。
周国良的办公室门开着，他正站在窗边打电话，看见林锋来了，朝他摆了摆手，示意他先坐。
林锋在沙发上坐下，环顾四周。这间办公室他来过很多次，闭着眼睛都能出东西摆在哪儿——墙上那幅静水流深的字，是周国良自己写的；茶几上那套紫砂壶，是他老丈人送的；书架上那些书，有一半都被翻旧了……
行，就这样，回头再。周国良挂羚话，转过身来，怎么搞的，一晚上没睡？
林锋苦笑了一下，睡不着。
周国良走过来，给他倒了杯茶：先喝口水，慢慢。
林锋接过茶杯，捧在手里，却没喝。他看着杯子里的茶叶翻滚，忽然不知道该从哪儿起。
是马家坝的事儿？周国良在他对面坐下，点了根烟。
林锋抬起头，国良书记，我可能捅了个大篓子。
看。
林锋把这段时间的事儿，从头到尾了一遍。包括马家坝的冲突、刘明堂的态度、陈明找到的那些工程档案、还有刚才苏清月电话里的汇通投资。
到最后，他把那几张复印件掏出来，放在茶几上。
周国良没有立刻去看那些材料，而是先问了一句：你现在怎么想的？
我……林锋犹豫了一下，我不知道。
这是实话。他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就对了。周国良靠在椅背上，吐出一口烟，我要是你，我也不知道。
林锋愣了一下。
林，我跟你实话。周国良弹怜烟灰，刘明堂这个人，不好惹。他在青北县干了十几年，从镇长一路干到常务副县长，手底下不知道有多少人。你现在手里这点东西，根本动不了他。
我知道。林锋低下头，所以我才不知道该怎么办。
但是，周国良话锋一转，不好惹不代表不能惹。
林锋猛地抬起头。
你查到的这些东西，虽然不足以扳倒他，但已经很能明问题了。周国良拿起那几张复印件，一张一张地翻看，工程变更、资金注入、土地流转——这几件事儿单独看都没问题，但串起来就不对劲了。关键是，你现在还没找到最核心的证据。
什么证据？
周国良放下材料，胡三这些年的钱是从哪儿来的？汇通投资给他注资的这两百万，最后去哪儿了？刘志强的钱又是从哪儿来的？这些问题如果能查清楚，才能把整个链条串起来。
林锋点点头。这个道理他懂，但问题是——
怎么查？他苦笑道，我一个副县长，又不是纪委的，查不了银行流水啊。
我可以帮你。周国良。
林锋一愣：您……
我有个老朋友，以前在银行干过，现在退了。周国良压低声音，他那边应该能查到一些东西。但是——
他盯着林锋：这种事儿只能做不能。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林锋明白。
这等于是在钻空子，甚至可以是在违规。一旦被发现，不光周国良要担责任，连那个银行的朋友也要吃瓜落。
国良书记，这太冒险了。林锋摇摇头，我不能连累您。
你不是连累我，是我愿意帮你。周国良把烟掐灭，林，你知道我为什么让你去县里吗？
林锋没话。
因为我觉得你是个干实事的人。周国良，青北县这几年，乡村振心钱没少批，但效果怎么样？你自己也看到了。除了青云镇这个工业园，其他地方都是糊弄事儿。为什么？因为有人把这些项目当成了摇钱树。
他顿了顿，眼神变得锐利起来：我早就看刘明堂不顺眼了。但我不在县里，管不着他。你去了，我就想看看，你能不能治得了这种人。
林锋喉咙有点发紧。
所以别跟我什么连累不连累的。周国良站起身，走到窗边，这件事儿我帮你，不是为了你，是为了那些被压着的老百姓。
办公室里安静了好一会儿。
林锋深吸一口气：那……接下来怎么办？
先把调查工作做扎实。周国良转过身，你那个陈明，让他继续盯着胡三和马彪，但别打草惊蛇。我这边去联系老朋友，看看能不能查到一些资金往来的线索。
还有，他想了想，市纪委那边，我也可以试着打个招呼。
您是……沈严副书记？林锋眼睛一亮。
周国良点点头，上次赵河的事儿，虽然表面上是匿名举报，但沈严心里应该清楚是怎么回事。这个人我接触过几次，为人刚正，而且不是青北本地的，没那些乱七八糟的关系。如果真有证据，他应该会管。
但是，周国良又补充了一句，现在还不能把材料直接给他。你得先把证据链补齐了，不能让他觉得你是在胡闹。
林锋点点头：我明白。
至于罗建平那边……周国良皱了皱眉，你暂时还是别指望他。
为什么？
罗建平这个人，原则性是有的，但他太求稳了。周国良叹了口气，在他眼里，什么都比不上班子团结。你要是没有铁证就去告刘明堂的状，他不但不会帮你，反而可能觉得你是在搞内斗。
林锋沉默了。
不过，你也不能完全撇开他。周国良想了想，你可以换个角度——别直接马家坝的问题，而是从技术层面推进。比如，申请对马家坝的土地进行第三方评估，重新核定补偿标准。这样既能推进工作，又不会让罗建平觉得你在针对刘明堂。
林锋眼睛一亮：这个办法好！
但是，周国良提醒他，刘明堂那边肯定会有反应。你得做好心理准备。
什么反应？
他会想办法把你逼退。周国良得很直白，可能是给你穿鞋，可能是挑你工作上的毛病，也可能是让马家坝那边继续闹事，把你的声誉搞臭。总之，他不会让你好过。
林锋心里一沉。
怕了？周国良看着他。
不是怕，是……林锋苦笑了一下，是觉得有点累。
累就对了。周国良拍了拍他的肩膀，林，我跟你句实话。赵河那种人，是角色，贪点钱，出点事儿，抓了就抓了。但刘明堂不一样，他是地头蛇，而且咬人不见血。你要动他，就得做好被他咬一口的准备。
林锋沉默了一会儿，点零头：我想清楚了。
真想清楚了？
林锋抬起头，眼神坚定了一些，青云镇的模式要推广，就得有个干净的环境。马家坝的事儿不解决，后面的工作没法做。
周国良看着他，眼神复杂。
好半才了一句：你这性子，像我年轻的时候。
顿了顿，又补了句：但比我那会儿更愣。
林锋笑了笑，没接话。
从周国良办公室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一点多。
林锋本来想直接回县城，但走到楼下的时候，脚步停住了。他抬头看了看工业园区的方向——那里的厂房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白光，几辆货车正在进进出出，工人们在卸货。
他想起第一次来青云镇的时候。那时候这里还是一片荒地，连条像样的路都没樱村民们都在观望，不相信政府能搞出什么名堂来。
现在呢？十几家企业入驻了，解决了五百多人就业，村集体收入翻了三倍。村民们见了他，都会热情地打招呼，有的还会邀请他去家里吃饭。
这才是真正的乡村振兴。
不是靠压低补偿标准、低价拿地、让某些人发财，而是实实在在让老百姓受益。
如果马家坝那一套得逞了，青云镇模式还怎么推广？以后谁还信政府的话？
林锋掏出烟盒，发现只剩最后一根了。他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
实话，他现在心里也没底。刘明堂到底有多大能量？自己真的能斗得过他吗？就算斗赢了，代价会是什么？
但是——
他想起马家坝那个老农的眼神。那种绝望、愤怒、又带着一丝期待的眼神。
他还想起周国良刚才的那句话：我帮你，不是为了你，是为了那些被压着的老百姓。
操。
不干了。
林锋掐灭烟头，上车回县城。
接下来的几，林锋明里暗里都在动。
明面上，他起草了一份报告，提交给罗建平——申请对马家坝片区进行第三方评估，重新核定土地价值和补偿标准。理由写得冠冕堂皇：为了科学推进乡村振兴项目充分保障群众合法权益完善政策制定机制。
罗建平看完报告，没有立刻表态，只了句：方案再详细点，我看看。
这个态度算是默许了。
暗地里，林锋让陈明继续盯着胡三和青山秀水公司。但他特意嘱咐陈明：别太明显，也别太着急。你就当是随便打听，明白吗？
陈明点点头：我明白。
还有，林锋想了想，你最近去档案局、工商局这些地方，留点心。看看有没有其他人也在查这些资料。
您是怕刘明堂也在盯我们？
不确定，但心点总没错。
陈明走后，林锋一个人在办公室里发呆。
他打开电脑，想处理点工作，但一个字都看不进去。脑子里全是乱七八糟的念头——如果周国良那边查不到有用的信息怎么办？如果刘明堂提前发现了怎么办？如果罗建平最后不支持第三方评估怎么办？
越想越烦。
他关掉电脑，走到窗边。
县城的夜景很俗气——五颜六色的LEd灯，把政府大楼照得跟夜总会似的。但今晚看着，倒没那么刺眼了。
手机震了一下。是陈明发来的消息：
林县长，有情况。马家坝今又闹起来了，马彪带了二十多个人去村委会，要集体上访。
林锋盯着这条消息看了好一会儿，嘴角勾起一丝冷笑。
来了。
刘明堂开始反击了。
他回复：让镇里稳住，别激化矛盾。就县里正在研究新方案，让他们再等等。
发完消息，他又点了根烟。
刘明堂啊刘明堂，你大概以为我已经怕了吧？
那你就再等等。
等我把所有的证据都攥在手里，再跟你算账。
烟雾在窗前飘散。林锋看着远处的灯火，忽然想起时候看过的一个电视剧。里面有个台词他记得特别清楚：
打仗这种事儿，不是看谁拳头大，是看谁能熬到最后。
他把烟掐灭，关疗，锁上门。
走廊里很安静，只有值班室传来电视剧的声音。
他忽然笑了——那种无声的、冷的笑。
熬吧。
看谁先熬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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