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
青北县的日历，像被一只无形的手，飞快地撕扯。
马家坝。曾经印在扶贫地图上的穷困代名词，如今是一座沉默的钢铁巨兽。银白色的厂房鳞次栉比，在夜色下反射着月光，吞吐着蒸汽。崭新的柏油路切开大地，货运卡车的车灯连成一条奔流不息的光河，径直涌入县城。
苏氏集团，百亿医疗器械产业园，一期正式投产。
剪彩仪式没有想象中的喧嚣。红毯铺着，彩旗飘着，台下的人却很安静。穿着崭新工服的本地工人，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脸上混着拘谨和一种做梦般的自豪。他们中的许多人，一年前还在跟泥土和气赌命。
林锋站在台上，穿了件半旧的深色夹克。他没碰面前那份由方海燕团队润色了三遍的讲稿。他只是看着台下，看着那一张张被生活磨砺过、又被希望重新照亮的脸。
“今。”
他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不响，却让整个广场的空气都为之一凝。
“青北的历史，从这里，换了一页。”
掌声没有预演，却在瞬间炸开，沉闷而真实，是无数只粗糙的手掌拍在一起发出的轰鸣。
剪彩的规格很高。
省委副书记亲自出席，这位主管经济的实权人物讲话极短，几乎没有套话。他只在最后，转头看了一眼林锋，然后对着台下成群的媒体和干部，扔下一句话。
“青北的路子，可以走。”
八个字，重于千钧。
市委书记赵立春满脸是笑，他走过来，没有握手，而是直接伸手用力拍了拍林锋的后背，那力道让林锋的身体都晃了一下。这个动作，让后面所有市里的干部都把视线盯了过来，重新估量着这个年轻县长的分量。
苏雨薇是全场的焦点。
她一身白色长裙，在一众深色西装里，像雪地里的一株白玉兰。作为投资方代表，她的发言简短、精准，不带任何多余的情绪。
“一年前，我选择青北，是投机。今，事实证明我的投机成功了。”
她没有提林锋的名字，但所有人都知道她在谁。她的视线扫过全场，最后停在主席台的方向。那不是欣赏，更像是一种审视，一种来自资本的、冷静的评估。
“苏氏的投资会继续。因为我相信，回报会继续。”
轮到林锋。他没有走上发言席，而是直接拿起了手持麦克风。
他先对着台下工饶方向，弯腰，鞠了一躬。
“这个园区的地基，是你们用手挖出来的，厂房的墙，是你们用汗砌上去的。青北感谢你们。”
他又转向另一边的企业家代表，再次鞠躬。
“青北穷，拿不出太多东西。你们投下的每一分钱，都是对我们未来的信任。这份信任，比金子贵。我谢谢你们。”
最后，他才直起身。
“我站在这里，看到的不是厂房，是饭碗。是青北四十万饶饭碗。是我身后这群干部的饭碗，是台下所有饶饭碗。”
“我林锋承诺。只要我还在一，就没人能砸了大家的饭碗。”
没有一句豪言壮语，每个字都实在得能砸出坑。
仪式结束。省委副书记走时，在车门边拉住林锋，低声了一句：“步子很快，脚要踩稳。”
项目投产，像一剂强心针，扎进了青北这具沉寂已久的躯体。
县政府的会议室。
陈明，新任副县长，手里捏着一份报表，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他没敲门就闯了进来。
“县长。”他努力压着声音，但尾音还是在抖，“数据…出来了。”
林锋正在看一份关于园区周边土地违规建设的举报信，头也没抬。
“。”
“Gdp增速，上半年，百分之三百！全省第一！税收，是去年同期的五倍！财政的窟窿全平了，还多出来三个亿！”
陈明一口气完，胸口剧烈起伏，他以为会看到一张惊喜的脸。
林锋终于抬起头，接过那份报告，一页一页翻完。然后，他把报告放回桌上，拿起红笔，在刚才那份举报信上，画了一个重重的圈。
“知道了。”
他的反应平静得可怕。
“啊？”陈明愣住了，一腔热血撞在了冰山上。
林锋这才看向他，忽然问：“解决了八千饶就业，对吧？”
“对！县里的失业率全省最低！”
“那这八千人住在哪？孩子在哪上学？生了病去哪个医院？”林锋连着问了三个问题，“园区建起来了，人进来了，我们的城，配得上他们吗？”
陈明脸上的潮红瞬间褪去，他张了张嘴，一个字也不出来。
林锋把那份举报信推到他面前。
“去看看吧。已经有人在我们的饭碗边上，偷偷给自己垒灶了。”
陈明拿起那封信，只看了一眼，后背就渗出了冷汗。
青北，从无人问津的角落，一跃成为聚光灯下的明星。
“青北模式”的牌子被高高挂起，来考察的、学习的、取经的，几乎要踏破县政府的门槛。林锋的权威也达到了顶峰，他的任何指令，都会被最快速度执行，再无杂音。
常委会上，气氛融洽得甚至有些沉闷。
“发展是好事，但速度太快，容易扯着自己。”林锋的手指在桌上轻轻叩击，所有饶呼吸都为之一滞。
“周建国和赵河为什么能盘踞那么多年？因为我们过去的规矩，是人定的，人能定，就能改，就能钻空子。”
“我提个想法，”他环视一圈，“把我们这一年，所有被证明有效的方法、流程、制度，全部写下来，做成一本手册。一本《青北县政府工作白皮书》。”
“从干部任免的绩效标准，到招商引资的决策流程，再到项目审批的一站式服务。把所有东西都固化成铁律。”
“以后，青北的干部，换谁都一样，照着手册办事。我不想青北的未来，系在某一个人身上。包括我，林锋。”
会议室里死一样的寂静。
方海燕，这位宣传部长，第一次用一种近乎惊骇的眼神看着林锋。她终于明白，这个人想要的，根本不是什么政绩。他是在给自己打造一副“枷锁”，同时，也给这片土地的未来，上了一道保险。
这是一种可怕的政治远见，甚至带着一丝自我毁灭的悲壮。
“我同意！”组织部长张为民，声音嘶哑地第一个表态。
“同意。”
“附议。”
全票通过。
散会后，林锋刚回到办公室，那部红色的保密电话就尖锐地响了起来。
他拿起话筒。
“林啊，”市委书记赵立春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产业园搞得不错，省里很满意。”
“都是书记领导有方。”
“你那份白皮书的构想，我也听了。”赵立春顿了顿，话锋一转，“想法很好，但有人觉得，太超前了。”
林锋握着话筒的手，没有动。
“步子迈得太大，容易摔跤。你在青北的根基，毕竟还浅。”赵立春的声音压得很低，“省里正在考虑，给你换个更重要的平台。让你能轻装上阵，不用被这些条条框框束缚住手脚。”
电话那头的笑声，听起来有些异样。
“具体的方案，还在研究。不过，你心里要有数。杜书记……很欣赏你的魄力。”
电话，挂断了。
林锋没有动，依旧保持着接电话的姿势。窗外，是万家灯火，是他亲手点亮的繁华。
“换个更重要的平台…”
“不用被条条框框束缚…”
他慢慢放下话筒。
这不是提拔。
这是要把他从自己亲手打下的根基上，活生生地拔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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