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委书记的电话,是在午饭后打来的。
没有寒暄,声音沉稳,直奔主题。
“林,东林县的新闻,你看了吗?”
林锋正站在办公室的窗边,看着楼下车水马龙。
“看了,书记。”
“你带队,去东林县看一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电话那头的声音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
“我要听真话。”
“我明白。”
林锋挂断电话,没有片刻迟疑,直接按下了内线。
“程凯,海燕,十五分钟后楼下集合,去东林。”
东林县的高速出口,县委书记老葛带着一众县领导,早已等候在此。
看到林锋的车队驶出收费站,老葛那张布满笑纹的脸,瞬间笑得更灿烂了。
他一个箭步迎上去,热情地拉开车门。
“林书记!欢迎欢迎!欢迎您来我们东林县检查指导工作!”
林锋下了车,同他握了握手,脸上没什么表情。
“葛书记客气了,我们是来学习的。”
“哎哟,林书记您可千万别这么,您是我们的老师,我们是您的学生!”老葛姿态放得极低,腰都快弯成了九十度。
车队驶入东林县城。
林锋看着车窗外,街道两旁,几乎每隔一百米,就能看到一条鲜红的横幅。
“以青北为榜样,向青北看齐!”
“学青北经验,走发展新路!”
县政府大院更是成了红色的海洋,标语从一楼挂到五楼,气势磅礴。
老葛坐在副驾驶,回头指着那些标语,满脸自得。
“林书记,您看,我们东林县学习青北模式的决心,是空前的!全县上下,思想高度统一!”
宣传部长方海燕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林锋,林锋的脸上,依旧看不出任何情绪。
会议室里,简短的欢迎仪式后,老葛迫不及待地进入了正题。
“林书记,我们安排了几个点,想请您看一看,给我们提提宝贵的意见。”
“首先,我们去参观一下我们的样板企业,红星服装厂。”
红星服装厂,坐落在东林县新建的工业园区。
厂区干净整洁,绿化带修剪得一丝不苟,车间里机器轰鸣,一派繁忙景象。
穿着统一蓝色工装的工人们在流水线上紧张地忙碌着。
服装厂老板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大腹便便,看到老葛和林锋一行人进来,立刻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
“葛书记,林书记!欢迎各位领导莅临指导!”
老葛拍了拍他的肩膀,用一种介绍功臣的口吻道:“林书记,给您介绍一下,这位是王老板。他是我们东林县学习青北模式,优化营商环境后,第一批回乡投资的企业家!”
王老板立刻接话,声音洪亮,像是排练过无数遍。
“是啊是啊!以前我们办个事,跑断腿,磨破嘴,还不一定办得成。现在不一样了!自从葛书记号召学习青北模式,我们企业的任何问题,只要一个电话,相关部门的领导马上就到现场解决!服务态度,那叫一个好!我们在这里投资,心里踏实!”
他一边,一边竖起了大拇指。
老葛听得心花怒放,脸上洋溢着骄傲。
林锋的视线,却越过了那个滔滔不绝的王老板,落在了车间角落里。
那里,几台崭新的德国进口缝纫机上,蒙着一层薄薄的灰尘,机器的电源线,甚至都没有拆开包装。
他的嘴角,轻轻扯了一下。
参观完车间,老葛又热情地邀请林锋一行去会议室看宣传片。
林锋却停下了脚步。
他转过身,看着老葛,语气平淡。
“葛书记,样板就不用看了。我想自己随便走走,看看真实的情况。”
老葛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林书记,这……我们都安排好了,还是……”
“不用了。”林锋打断了他,语气不容置疑,“就去城西那个宏发机械厂看看吧。”
宏发机械厂。
就是新闻里那个老板王建国拉横幅的企业。
老葛的额头,瞬间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林书记,那个……那个厂子已经停产了,没什么好看的。而且王建国那个人,思想比较偏激,我怕他冲撞了您……”
“没关系。”林锋看了他一眼,“我就是想听听偏激的意见。”
他不再理会脸色煞白的老葛,径直走向自己的车。
“程凯,海燕,上车。”
宏发机械厂和红星服装厂,仿佛是两个世界。
没有整洁的厂区,没有轰鸣的机器。
院子里杂草丛生,车间大门紧锁,窗户的玻璃碎了好几块,寒风灌进去,发出呜呜的声响。
几十个工人无所事事地蹲在墙角,抽着劣质的卷烟,脸上写满了迷茫和颓唐。
林锋的车,在门口停下。
他推开车门,走了下来。
蹲在墙角的工人们抬起头,麻木地看着这个穿着一身笔挺夹磕陌生人。
突然,一个声音从人群中响起,带着几分不确定。
“林……林书记?”
话的,正是王建国。
他比电视里看起来要憔悴得多,头发乱蓬蓬的,眼窝深陷,胡子拉碴。
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林锋。
那个在电视上,在报纸上,见过无数次的身影。
王建国猛地从地上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地朝林锋冲了过来。
他想什么,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不出来。
这个四十多岁的汉子,在外面受了大的委屈都没掉一滴眼泪,此刻看着林锋,眼眶却一下子就红了。
“林书记!”
他终于喊了出来,声音嘶哑,带着哭腔。
“我就是看了青北的报道,才回乡投资的啊!我信了他们的话,以为家乡真的变好了!”
“谁知道……谁知道他们是挂羊头卖狗肉!”
他的情绪瞬间崩溃,眼泪鼻涕一起流了下来。
“他们根本没学!他们就是做个样子给上面看!”
林锋没有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递过去一张纸巾。
跟在后面的老葛,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他想上来解释,却被程凯不动声色地拦住了。
王建国擦了把脸,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身跑回人群,从一个破旧的帆布包里,掏出了一个硬壳笔记本,双手捧着,递到林锋面前。
“林书记,您看!这上面,都记着呢!”
林锋接过那个笔记本。
本子已经很旧了,边角都卷了起来。
他翻开第一页。
上面,是王建国清秀但有力的字迹,密密麻麻,记录着他回乡投资这三个月来的每一。
“三月十二日,项目申请材料递交县审批大厅,窗口工作人员缺一份环评报告,退回。”
“三月十五日,补齐环评报告,再次递交。工作人员法人身份证明需要公证,再次退回。”
“三月二十日,跑了一,办好公证。审批大厅张科长约我喝茶,项目不错,就是流程走起来慢,让我有点耐心。临走时拍拍我的包,‘王啊,思路要活一点,车子跑得快,也得加油啊’。”
“四月三日,消防大队李队长来检查厂房,我灭火器配置不够,勒令停工整改。晚上请他吃饭,送了两条烟,第二就通过了。”
“四月十日,环保局的又来了……”
一页,两页,三页……
林锋翻得很慢,但他的脸色,一页比一页难看。
那不是愤怒,而是一种冰冷的,沉到谷底的阴郁。
笔记本的最后,是一行用红笔重重写下的字。
“青北学不来,青北遥不可及。”
林锋合上了笔记本。
他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被折磨得几乎失去所有希望的男人。
他伸出手,紧紧地握住了王建国那只满是油污和伤痕的手。
“老王。”
他的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向你保证。”
“半个月内,让你的项目,正式批下来。”
王建国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他张着嘴,看着林锋,想谢谢,喉咙里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他只是死死地抓着林锋的手,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
两行滚烫的泪水,从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汹涌而出。
当深夜,返回青北的林锋,没有回家。
他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桌上的烟灰缸里,很快就堆满了烟头。
县长陈明、组织部长程凯、宣传部长方海燕,都静静地陪着他,谁也没有话。
凌晨三点。
林锋终于掐灭了最后一支烟。
他抬起头,眼睛里虽然有血丝,但却亮得惊人。
“写报告。”
他对程凯。
“把我们在东林县看到的所有情况,听到的所有问题,原原本本,一个字不改地写下来。”
“报告的标题,就蕉关于东-林-县-“伪-青-北-模-式”-的-调-查》。”
他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结论部分,就写两点。”
“第一,东林县的形式主义,根深蒂固,积重难返。其所谓的学习,是对‘青北模式’的歪曲和羞辱,严重破坏了改革在群众中的声誉。”
“第二,建议省委,对东林县委主要领导,进行严肃问责。”
报告连夜写就,通过加密渠道,第一时间送往了省城。
林锋站在窗边,看着远处渐渐泛起鱼肚白的际线,他知道,一场更大的风暴,即将来临。
他不知道的是,此刻,在省委大院的另一栋楼里,常务副省长许建国的办公桌上,也摆着一份刚刚出炉的报告。
报告的标题是,《从东林县实践失败看“青北模式”的局限性与推广风险》。
只等着在第二的省委常委会上,给那个不知高地厚的年轻人,致命一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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