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已至，细碎的雪花如同揉碎的星屑，悄无声息地洒落在罗浮仙舟。
然而战后的萧索并未持续太久，星槎海的繁忙、长乐的喧嚣、金人巷的烟火气，早已冲散了阴霾，只余下这纯净的雪，为仙舟披上一层静谧的银装。
剑首府庭院内，古松枝头积了薄薄一层雪。
长歌独自坐在石凳上，捧着灵汐刚沏好的热茶，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些许失神的眉眼。
他望着那几棵并肩而立、在雪中愈发苍劲挺拔的古松，目光悠远，仿佛穿透了时光。
灵汐裹着厚实的裘衣，怀抱睡得香甜的金龙，躺在摇椅上轻轻晃动着，安静地陪着他。
府内很静，镜流携“支离”前往云骑军校场督查冬训，景元在神策府处理堆积如山的岁末政务，应星在工造司盯着年终赶工，白珩则跑去舶司帮忙协调年节期间的星槎调度，连丹枫也不知在鳞渊境何处静修。
各有各的忙碌。
良久，长歌缓缓放下茶杯，轻声开口：“姐，陪我去个地方吧。”
灵汐睁开眼，并未多问，只是轻轻将金龙放入摇椅旁铺着软垫的篮子里，起身披上一件素雅的月白斗篷。
两人并肩走出府门，融入长乐熙攘的人流。
雪并未阻挡人们的热情，叫卖声、嬉笑声、星槎引擎的嗡鸣比往日更添了几分年节将近的喜庆。
他们搭乘公共星槎，穿过繁华的街市，最终在一片肃穆寂静之地停下——祭园。
与外界的喧嚣截然不同，祭园内松柏苍翠，积雪覆地，唯有风吹过树梢的呜咽和脚踩积雪的咯吱声。
空气清冷，带着香烛和冰雪混合的气息。
他们缓步走向祭园最深处。这里矗立着四块石碑。三块古旧，斑驳的刻痕诉着岁月的沧桑；一块较新，石质尚显清晰，却已承载了沉重的哀思。
长歌不知从何处取出一壶陈年佳酿，泥封拍开，酒香凛冽却带着一股难言的醇厚。
他缓缓将澄澈的酒液斟满四个玉杯，一一置于碑前。
灵汐则从带来的提篮中，取出一束束精心挑选的、花瓣上还沾着雪珠的青白色“静心兰”，轻轻放在每一座碑前。
二人率先走向那块最为古旧、刻着“巍耀”二字的石碑，郑重地躬身行礼。这位曾经的罗浮将军，是元铭的师父，亦是长歌十分敬重的前辈。
随后，长歌走到那三块并立的碑前。
他伸出手，拂去中间那块刻着“元铭”二字石碑上的积雪，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碰老友的肩头。
接着，他又清理了旁边刻着“丹轩”（衣冠冢）石碑的积雪，最后是那块新的、刻着“腾骁”名字的石碑。
做完这一切，长歌竟直接席地而坐，就坐在了元铭与丹轩的墓碑之间，后背轻轻靠在元铭那冰凉的石碑上，一条腿随意地曲起，手搭在膝上，另一条腿则伸向沥轩墓碑的方向。
姿态是罕见的随意，甚至带着几分疲惫的依赖。
灵汐没有言语，只是默默坐在了他的对面，雪花落在她鸦青色的长发和月白的斗篷上，静谧如画。
寂静在雪中蔓延，只有风雪掠过松针的细微声响。
许久，长歌望着腾骁的新碑，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得仿佛要被风雪吹散： “元铭…丹轩…”
他先唤了两位老友的名字，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才继续道，带着浓得化不开的歉疚与苦涩，
“…对不起啊…”
“我终究…还是没能保住腾骁那子…”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有千钧重，砸在寂静的雪地里。 “那孩子…跟你一样倔，认死理，冲在最前面…半点不顾惜自己…”
他像是给元铭听，又像是自言自语，“我答应过你，看顾好他…可我…”
他低下头，抬手用力按了按眉心，指节微微泛白，后面的话语湮没在一声沉重的叹息里。
灵汐安静地听着，清澈的眼眸中漾起温柔的哀伤。
她伸出手，指尖掠过丹轩的墓碑，仿佛在安抚一位沉默的老友，轻声道：
“他们若是知晓，也不会怪你。腾骁那孩子…走的是他自己选的路，求仁得仁，如同当年…巍耀将军，如同元铭。”
她看向长歌，目光温暖而包容：“弟弟，你已尽力。星神之威，令使之乱，非一人之力可挽狂澜。腾骁的选择，是他的担当，亦是他的归宿。我们活着的人，能做的，便是记住他们，然后…更好地活下去。”
雪花无声飘落，覆盖在酒杯中的佳酿上，覆盖在静心兰的花瓣上，也覆盖在相顾无言的两人肩头。
长歌靠在老友冰冷的碑石上，闭上眼，仿佛能感受到逝去岁月的温度。
元铭爽朗的笑声，丹轩清冷的颔首，巍耀将军威严的嘱托，还有腾骁那子初入云骑时稚嫩却坚定的眼神…一幕幕在脑海中浮现。
灵汐不再话，只是陪他静静地坐着，在这片埋葬着至亲与挚友的土地上，任由雪花落满身，任由思念与哀伤静静流淌。
许久，长歌才缓缓睁开眼，眼中的沉痛并未消散，却多了一丝释然。
他拿起元铭碑前那杯已凉透的酒，仰头，一饮而尽。
酒液辛辣，一路烧灼至心底。
“走了，老友们。”他拍了拍元铭的墓碑，像是告别，又像是承诺，“年节时，再带好酒来看你们。”
他站起身，向灵汐伸出手。
灵汐将手放入他掌心，借力站起。
两人最后看了一眼那四块静静矗立在风雪中的石碑，转身，缓缓离去。雪地上留下两行深深的脚印，很快又被新的雪花悄然覆盖。
祭园重归寂静，唯有碑前的酒香与花香，还在风雪中固执地萦绕着，诉着不曾被遗忘的过往与情谊。
雪依旧细细密密地落着，将离去的脚印温柔掩埋，却掩不住那份沉甸甸的思念。
长歌与灵汐沉默地走在返回剑首府的路上，祭园的肃穆仿佛仍笼罩在周身，与外界渐起的年节喧闹格格不入。
直到府门温暖的灯光映入眼帘，那股萦绕不散的悲凉才被驱散些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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