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雨总带着股潮气,淅淅沥沥下了三,把院子里的玫瑰叶子洗得发亮。我蹲在篱笆边给花苗搭支架时,火狐狸举着把碎花伞从屋里跑出来,围裙上还沾着面粉。
张律师刚打电话,刀疤脸他们明到。她把一碟切好的西瓜放在石桌上,我想着把西厢房收拾出来,正好能住下。
我直起身捶了捶腰,西厢房那扇木窗的合页早就松了,昨修了半才勉强能关上。雨丝落在伞面上沙沙响,远处菜市场的叫卖声顺着风飘过来,混着隔壁院子飘来的茉莉花香——这就是我们现在的日子,琐碎得像窗台上晾着的蓝印花布,却让人心里踏实。
阿浩要带十斤牛油过来。火狐狸咬着勺子笑,南方的辣椒不够劲,特意从店里的老坛里挖了坛酸豆角。
我想起火锅店后院那排陶缸,阿浩总酸豆角要埋在桂花树下发酵才够味。去年秋收桂花时,林踩着梯子摘花,阿杰在下面举着布单接,两个人笑得直不起腰,桂花落了满身。
对了,火狐狸突然从围裙口袋里掏出个红本本,民政局今打电话,明能办手续。她把结婚证往我手里塞,指尖在烫金的字上划了划,我特意看了黄历,宜嫁娶。
雨突然大了些,打在玫瑰叶子上噼啪响。我望着西厢房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想起三前刚到这里的清晨,火狐狸拉着我站在院子里,指着墙角那丛野蔷薇:以后咱们就在这儿扎根。那时她的睫毛上还挂着露水,像高中时在操场边递给我那瓶冰镇橘子汽水时的样子。
第二清晨雨停了,太阳刚爬过东边的屋顶,就听见院门口传来三轮车的铃铛声。我掀开窗帘一看,刀疤脸正蹲在墙根下抽烟,瘸子拄着拐杖往车上卸行李,最上面那个印着聚义堂老火锅的保温桶格外显眼。
然哥!刀疤脸看见我,手里的烟卷地掉在地上,抬脚就往院里冲,却被门槛绊了个趔趄。他身后跟着的几个弟兄都笑起来,晨光里每个人脸上都带着风尘,左胳膊上却都戴着块蓝布——那是我们以前在码头干活时的记号,如今成了火锅店的工牌。
西厢房里顿时热闹起来。阿浩指挥着人把牛油桶搬进厨房,林抱着个铁皮盒蹲在桌边数钱,硬币碰撞的声音叮当作响。刀疤脸蹲在地上擦他那把锈迹斑斑的折叠刀,刀刃上的缺口还是当年在号房里跟人抢窝头时崩的,他却宝贝似的揣在身上。
赵队托我给你带样东西。瘸子突然从包里掏出个木盒子,打开时里面躺着枚褪色的三等功奖章,他这是当年抓虎爷时得的,现在给你最合适。
奖章背面的漆早就掉光了,露出银灰色的底,像老炮儿总挂在钥匙串上的那枚旧铜钱。我想起老炮儿下葬那,赵队悄悄往墓前放了瓶二锅头,对着墓碑敬了个礼,转身时眼眶红红的。
正着话,火狐狸端着盘刚炸好的麻团从厨房出来,油锅里的滋滋声混着她的笑:然哥,快换衣服,民政局的人九点半最好。
我回屋换衬衫时,看见衣柜门上贴着张照片。是昨火狐狸找出来的,高中毕业那年拍的集体照,她站在第三排最左边,蓝白校服的袖子卷到手肘,露出手腕上那串红绳——那是我用攒了半个月的早饭钱买的,现在还躺在她的首饰盒里。
去民政局的路上,刀疤脸非要开那辆租来的电动三轮车,要让我们体验南方风情。火狐狸坐在车斗里的板凳上,裙摆被风吹得鼓鼓的,像只蓝蝴蝶。路过菜市场时,卖花的老太太举着束红玫瑰追出来,非要塞给我们,看我们般配。
领证出来时,阳光正好。火狐狸把红本本举在阳光下看,突然指着照片笑:你看你,当时脸都没洗干净。照片上的我刚从看守所出来没多久,下巴上还有没刮干净的胡茬,她却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左眉骨那道疤在阳光下泛着浅红——那是当年为了护着阿杰,被虎爷的人用啤酒瓶划破的,如今成了我最爱摸的地方。
回到家时,西厢房飘出牛油的香味。阿浩系着围裙在灶台前忙活,蒸汽把他的脸熏得通红,看见我们手里的红本本,手里的炒勺掉在锅里:赶紧摆桌!我这就杀那只老母鸡!
院子里很快支起了两张方桌,瘸子和林往桌上铺蓝印花布时,刀疤脸突然从包里掏出面锦旗,一声展开,上面绣着义薄云四个金字——是去年火锅店评上诚信商户时,赵队找人做的,当时我们还笑他老派。
然哥,嫂子,刀疤脸突然举起酒杯,手背上的刀疤在阳光下格外清晰,以前咱们在码头混日子,总要活出个人样。现在我才算明白,能踏踏实实过日子,比啥都强。
酒过三巡,阿浩端着锅红汤出来,牛油在锅里翻腾着冒泡,香气瞬间盖过了院子里的玫瑰香。我想起三年前在烂尾楼里,我们用捡来的搪瓷缸煮泡面,火狐狸把最后一个鸡蛋夹给我,吃了有力气跑路。那时的月亮也像今这样,清清亮亮地挂在上。
正吃着,院门口突然传来自行车铃铛声。火狐狸抬头一看,突然笑着站起来:林梅!
月光下,林梅牵着林的手站在门口,身后跟着个扛着大行李箱的年轻人——是阿杰,穿着件洗得发白的校服,左眉骨的疤在月光下像条红虫。他看见我时,突然把行李箱往地上一扔,扑通跪下来磕了个响头。
然哥,我跟梅姐商量好了,他抬起头,眼睛亮得像星星,我辍学去学汽修,以后咱们开个修车行,就跟火锅店对着门!
林梅赶紧把他拉起来,从包里掏出个布包:这是我攒的钱,够交半年房租了。我找了家服装厂的活儿,就在街对面,走路十分钟就到。她的脸红扑颇,像当年在码头第一次见她时那样,手里紧紧攥着布包,指节都泛白了。
火狐狸突然抹起了眼泪,往林梅碗里夹了块毛肚:傻丫头,跟我们还客气啥。我望着桌上蒸腾的热气,突然明白老炮儿当年总的是什么——不是聚义堂那栋带阁楼的仓库,也不是火锅店亮堂堂的大堂,而是这些围坐在一起的人,是锅里翻腾的红汤,是月光下交织的影子。
深夜收拾碗筷时,刀疤脸他们在西厢房打地铺,此起彼伏的呼噜声像当年在号房里那样。我和火狐狸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她靠在我肩膀上数上的星星,手里把玩着那枚刻着我们名字的铜钱。
你看那朵玫瑰,她突然指着篱笆边,明就能开了。
月光下,那朵半开的红玫瑰裹着露水,像团的火焰。我想起刚到南方那,火狐狸蹲在花苗前:玫瑰带刺,却最能扎根。那时她的指尖轻轻碰了碰花苞,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远处传来火车进站的鸣笛声,悠长而温柔。我握住火狐狸的手,铜钱在掌心硌出浅浅的印子。西厢房的呼噜声渐渐匀了,院门外的石板路上,不知谁的自行车铃铛响了一声,惊飞了檐下的麻雀。
以后这里就是咱们的根了。火狐狸的声音混着花香飘过来,像时候外婆摇着蒲扇讲的故事。
我望着篱笆上缠绕的玫瑰藤蔓,它们正趁着夜色悄悄爬向墙头,像无数双看不见的手,紧紧抓住这片陌生的土地。或许人生就是这样,总要走过许多弯路,遇见许多人,才能明白最珍贵的不是聚义堂的地盘,也不是那些打打杀杀的名声,而是身边这个人,这间屋,这院永远开不败的花。
雨又开始下了,这次是带着暖意的春雨。我把火狐狸搂得更紧些,听着雨丝落在伞面上的声音,像无数个过去的日子在轻轻叩门——那些在码头扛货的清晨,在仓库炖牛肉的寒夜,在看守所铁窗下数过的星星,都化作了此刻院角那朵含苞待放的玫瑰,在南方的雨里,静静等待着盛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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