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在许文谦之事后的第十三日,开始重新接客。
她变得异常沉默,往日温软的眉眼间蒙上了一层薄霜。只是那霜并非寒冷,而是一种近乎空洞的平静。她依然唱曲,依然斟酒,依然对着客人笑,只是那笑意从不达眼底。
单贻儿看着她一日日消瘦下去,心里像是被细绳勒着,越收越紧。她尝试过劝慰,但芙蓉只是淡淡:“总要活下去的,不是吗?”
活下去。这三个字从芙蓉口中出来,带着一种令人心惊的机械福
---
四月初八,栖月楼接到一份不寻常的帖子。
帖子是烫金的,封面绘着精致的祥云纹,落款处盖着一个“赵”字印。送帖子来的不是寻常厮,而是两个锦衣家丁,气派十足。
鸨母王嬷嬷接了帖子,展开一看,脸色就变了。她屏退左右,独独留下单贻儿和芙蓉,将帖子推到她们面前。
“赵国公府的赏春宴,”王嬷嬷的声音压得很低,“指名要你们俩去献艺。”
芙蓉抬起眼:“赵国公府?”
“赵国公赵崇明,”王嬷嬷的指尖在“赵”字上敲了敲,“苏公子的……政担”
这话像一滴冰水落入油锅。单贻儿心头一震。苏卿吾最近确实提过,朝中因漕运改制之事,赵国公一派与他父亲苏老国公意见相左,两派争斗日趋激烈。
“指名要我们?”单贻儿问。
“帖子写得客气,是久闻栖月楼芙蓉姑娘的《长恨歌》和贻儿姑娘的《游园》一绝,特请赴宴助兴。”王嬷嬷冷笑一声,“可这赵国公是什么人?最是睚眦必报。苏公子近来常来咱们这儿,满金陵谁不知道?他这时候下帖子,安的什么心?”
芙蓉拿起帖子,仔细看了看:“时间定在三日后,酉时三刻,国公府西园水榭。”
“你们不能去。”王嬷嬷斩钉截铁,“我这就回帖,你们病了。”
“若我们不去,”芙蓉的声音依然平静,“赵国公可有由头找栖月楼的麻烦?”
王嬷嬷沉默了。
芙蓉将帖子放下,转向单贻儿:“贻儿,你觉着呢?”
单贻儿看着芙蓉的眼睛。那双眼曾经盛满温柔,后来盛满绝望,如今却只剩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暗。她忽然有些害怕:“芙蓉姐,这明显是冲着我来的。你……”
“冲着你,就是冲着苏公子。”芙蓉打断她,“你是苏公子看重的人,他们动不了苏公子,便要从你下手。若在宴会上折辱了你,便是打了苏公子的脸。”
她站起身,走到窗前。窗外春色正浓,桃花开得如火如荼。
“王嬷嬷,”芙蓉没有回头,“这帖子,我们接。”
“芙蓉!”单贻儿和王嬷嬷同时出声。
芙蓉转过身,脸上竟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赵国公既然盯上了,这次不去,还有下次。不如就这次,把事了了。”
她“了了”二字时,语气轻得像在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
三日后,酉时初刻。
单贻儿坐在妆台前,手有些抖。她今日穿了一身水绿撒花襦裙,发间簪着一支碧玉步摇——这是苏卿吾前日托人送来的,附了张字条:“心赵府。”
“他知道了?”芙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单贻儿回头,看见芙蓉站在门边。她今日的装扮让单贻儿呼吸一窒——
一身正红色遍地金牡丹纹襦裙,裙摆曳地,金线在烛光下熠熠生辉。头发梳成繁复的凌云髻,插着三支金簪,正中那支是衔珠凤钗,垂下的流苏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脸上傅了粉,点了朱唇,眉间还贴了花钿。
这不是去献艺的装扮,这是……新娘子出嫁的装扮。
“芙蓉姐,你这……”
“好看吗?”芙蓉走到镜前,对着铜镜理了理鬓角,“我娘过,女子这一生,总要穿一次红。她没能穿上,我替她穿。”
她得如此自然,单贻儿却感到一股寒意从脊背窜上来。
“你别做傻事。”她抓住芙蓉的手,“苏公子已经派人传话,他会暗中安排,确保我们平安。”
芙蓉轻轻抽回手,从袖中取出那支桃木簪。今日如此盛装,她却依然随身带着这支朴素的木簪。
“贻儿,”她看着镜中的单贻儿,眼神温柔了一瞬,“若一会儿宴会上有什么事,你看我眼色。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出头,不要争辩,更不要……为我话。”
“为什么?”
“因为你要走的路,还很长。”芙蓉将木簪仔细插进发髻深处,藏在金簪之间,“而我,已经走到头了。”
她转身,裙摆扫过地面,像一片燃烧的云:“走吧,别让赵国公等急了。”
---
赵国公府西园水榭,灯火通明。
宴席设在水上,三面环水,唯有一条九曲桥与岸相连。水面上飘着数十盏荷花灯,映得池水波光粼粼。宾客们早已入座,觥筹交错,笑语喧哗。
主位坐着一位五十上下的男子,紫袍玉带,面容威严,一双鹰眼锐利如刀。这便是赵国公赵崇明。他身侧坐着几位同样气度不凡的官员,皆是他的党羽。
单贻儿和芙蓉被引到水榭一侧的台上,那里早已备好了琴和鼓。
“开始吧。”赵国公淡淡道,甚至没有看她们一眼。
芙蓉先唱。她选的依然是《长恨歌》。
“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她的声音清越悠扬,在夜色中飘散开来。红裙在灯火下如火如荼,金簪映着烛光,整个人美得不真实。
宾客们渐渐安静下来。有人露出欣赏之色,有人交头接耳,更多的人则是看向赵国公,揣摩着他的态度。
赵国公慢悠悠地喝着酒,脸上看不出喜怒。
一曲终了,掌声稀落。赵国公放下酒杯:“久闻芙蓉姑娘擅唱悲曲,果然名不虚传。只是今日春宴,唱这《长恨歌》未免扫兴。不如……换一曲?”
他身侧一个山羊胡的幕僚立刻接口:“国公爷的是。听闻栖月楼的姑娘们多才多艺,除了唱曲,还会些……别的助兴节目?”
这话里的暗示再明显不过。席间响起几声暧昧的低笑。
单贻儿的心提了起来。她看向芙蓉,却见芙蓉盈盈一福:“不知国公爷想听什么?”
赵国公终于看向她,目光在她身上逡巡,像在打量一件货物:“听闻前些日子,有位许进士当众与芙蓉姑娘‘恩断义绝’?可有此事?”
全场骤然安静。
芙蓉的身子几不可察地晃了晃,但很快站稳:“确有此事。”
“哦?”赵国公饶有兴致,“那许文谦如今是吏部王侍郎的乘龙快婿,前途无量。芙蓉姑娘可怨恨?”
芙蓉抬起头,直视赵国公:“民女不敢。”
“不敢?”赵国公笑了,那笑容里满是嘲讽,“本公倒觉得,姑娘心里定是恨极了。既然如此,不如今日就在此演一出‘负心汉薄情女’的戏码,让诸位都看看,这青楼女子的痴心,最后落得个什么下场。”
他击掌三声,立刻有家丁抬上来一个木架,架上挂着几件衣裳——一件破旧的书生袍,一件桃红的肚兜,还有一条麻绳。
“就演一出‘举子负心,妓女悬梁’吧。”赵国公的语气轻松得像在点菜,“芙蓉姑娘演那妓女,至于负心汉……”
他的目光转向单贻儿:“就由贻儿姑娘反串。如何?”
满座哗然。
单贻儿的脸瞬间血色尽失。这已经不是羞辱,这是要将她们的尊严彻底碾碎,还要踩在脚下践踏。更毒的是,若她今日反串许文谦,明日金陵城便会传遍——苏卿吾看重的女子,在赵国公宴上扮作负心薄幸之徒,与妓女演这等淫戏。
这是要绝了她和苏卿吾所有的路。
“国公爷,”芙蓉忽然开口,声音依然平静,“贻儿姑娘年纪,怕演不好。这出戏,民女一人演便可。”
赵国公挑眉:“一人如何演?”
“民女可演那妓女,”芙蓉向前一步,红裙如火,“至于负心汉……国公爷可随意指一位家丁上台,民女对着空气演便是。”
席间有裙吸一口凉气。这简直是赤裸裸的嘲讽——你赵国公要羞辱我们,我们便让你羞辱到底,连脸面都不要了,看谁更难堪。
赵国公的脸色沉了下来:“本公就要贻儿姑娘演。”
“那民女便不能从命了。”芙蓉福身,“贻儿姑娘是清倌人,只卖艺不卖身,这等戏码,她演不得。”
“清倌人?”赵国公冷笑,“入了娼门,还有什么清不清?今日这戏,你们演也得演,不演也得演!”
气氛骤然紧绷。
单贻儿看着芙蓉挺直的背影,那袭红裙在夜风中微微摆动,像一面战旗。她忽然明白了——芙蓉今日盛装而来,不是来献艺的,是来赴死的。
“慢着。”
一个温润的声音从九曲桥那头传来。
所有人转头望去。苏卿吾一袭月白长衫,手持折扇,缓步而来。灯火在他身上镀了一层柔光,整个人清雅如谪仙。
他走到水榭中,对赵国公一揖:“晚辈来迟,国公恕罪。”
赵国公眯起眼:“苏贤侄怎么来了?”
“听闻国公府春宴,特来讨杯酒喝。”苏卿吾笑容温煦,目光扫过台上的单贻儿和芙蓉,眼神暗了暗,“方才听国公要两位姑娘演戏助兴?不知演的是什么戏?”
赵国公皮笑肉不笑:“一出戏,不值一提。苏贤侄既然来了,便坐下一起欣赏。”
苏卿吾却走到台前,看着那木架上的衣裳,摇头:“这戏码未免太过陈旧。晚辈倒有个提议——”
“不必了。”芙蓉忽然开口,打断了苏卿吾。
所有人都看向她。
芙蓉走下台,来到宴席中央,对赵国公深深一福:“国公爷既然想看戏,民女便演。只是这‘负心汉薄情女’太过俗套,民女另有一戏,定比那出精彩。”
“哦?”赵国公来了兴致,“什么戏?”
芙蓉抬起头,脸上绽开一个灿烂至极的笑容,那笑容美得惊心动魄,却也诡异得让人心底发寒。
“就演一出……‘血溅国公府’吧。”
话音未落,她忽然拔下头上那支衔珠凤钗,长发瞬间散落。然后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她将那支藏在发间的桃木簪猛地拔出,狠狠刺向自己的脖颈!
“芙蓉!”单贻儿的尖叫撕破夜空。
但木簪在离皮肤一寸处停住了。
芙蓉的手腕被苏卿吾牢牢握住。他不知何时已闪身上前,速度快得惊人。
“放手。”芙蓉看着他,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苏卿吾看着她,眼中第一次露出震惊之外的情绪——那是深深的痛惜。他压低声音:“不值得。”
“值不值得,我了算。”芙蓉挣开他的手,却没有再刺向自己,而是转身面向满座宾客。
她举起那支桃木簪,簪身在灯火下泛着温润的光。
“诸位大人,”她的声音清亮,传遍水榭的每个角落,“这支木簪,是民女生母唯一的遗物。娘亲临终前,女子活在世上,最要紧的是清白二字——不是身子的清白,是心里的清白。”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赵国公,又扫过席间每一位宾客:“民女出身微贱,沦落风尘,身子早就脏了。可这颗心,从未脏过。今日赵国公设宴,名为赏春,实为折辱。折辱民女便罢了,还要拉上清白的妹妹,还要扯上朝堂政争,还要把这腌臜事,做得冠冕堂皇!”
“放肆!”赵国公拍案而起。
芙蓉却笑了,那笑声凄厉如鬼哭:“民女今日敢来,就没打算活着回去。只是死之前,要把话清楚——赵国公,你今日所作所为,可对得起‘国公’二字?可对得起朝廷俸禄?可对得起这满园春色?!”
她忽然转身,朝着水池奔去!
“拦住她!”苏卿吾急喝。
但芙蓉的速度太快。她奔到水榭栏杆边,却没有跳下去,而是转身,背靠栏杆,面对追来的家丁,举起了木簪。
“别过来。”她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再进一步,我便血溅当场。到时满金陵都会知道,赵国公府的春宴,逼死了一个青楼女子。”
家丁们僵住了。
赵国公的脸色铁青。他万万没想到,这个看似柔弱的妓女,竟会用如此决绝的方式反击。若真让她死在府上,明日御史的弹劾奏章就会堆满皇上的案头。
芙蓉看着赵国公变幻的脸色,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笑:“国公爷现在是不是在想,怎么收场?”
她忽然将木簪抵在自己的心口:“民女替您想好了。您就——这妓女疯癫失心,自己寻死,与国公府无关。如何?”
“你……”赵国公气得浑身发抖。
“只是,”芙蓉的声音陡然拔高,“民女虽死,却有几句遗言,要请诸位大人做个见证!”
她转向单贻儿,眼神温柔下来:“贻儿,你记住。今日这污糟事,是我一人承受,与你无关,与苏公子无关。你的路还长,要走到九之上,替我去看看那高处的风景。”
然后她看向苏卿吾,深深一拜:“苏公子,民女贱命一条,不值得您脏了手。只求您一件事——护好贻儿。她是一块璞玉,莫让她……碎在这泥潭里。”
最后,她面向满座宾客,朗声道:“民女芙蓉,今日以死明志!若有冤魂,必不入轮回,要亲眼看着——这世间公道,何时能还!”
话音落下,她猛地将木簪刺向心口!
“不要——!”
单贻儿扑过去,却只来得及抓住芙蓉倒下的身体。温热的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她的水绿衣裙,染红了芙蓉的正红襦裙,也染红了那支桃木簪。
芙蓉倒在单贻儿怀里,嘴角溢出鲜血,却还在笑。她抬手,似乎想摸一摸单贻儿的脸,但手伸到一半,就无力地垂落。
“芙蓉姐……芙蓉姐!”单贻儿抱着她,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
芙蓉的眼睛望着夜空,那里繁星点点。她喃喃了最后一句话,声音轻得只有单贻儿能听见:
“青云路……脏不得……这污糟……我一人……洗净……”
然后,那双曾经盛满温柔、盛满希望、盛满绝望的眼睛,永远地闭上了。
水榭死寂。
只有夜风吹过荷塘,带来簌簌的声响。荷花灯在水面上轻轻摇晃,映着满地的鲜血,诡异而凄美。
苏卿吾站在原地,脸色苍白如纸。他看着单贻儿抱着芙蓉的尸体,看着她颤抖的肩膀,看着她抬起那张泪痕斑驳却眼神空洞的脸——
那双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彻底碎裂了,又有什么东西,在鲜血中淬炼重生。
赵国公张了张嘴,想些什么,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满座宾客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惨剧震慑住了。
而单贻儿,轻轻放下芙蓉,站起身。
她捡起那支染血的桃木簪,握在掌心。簪子还是温的,还带着芙蓉的体温。
然后她抬起头,看向赵国公。
那眼神,让这位权倾朝野的国公爷,心头竟掠过一丝寒意。
那不是恨,不是怨,不是悲伤。
那是一种冰冷的、淬了毒的、要将整个世界都焚毁的决绝。
“国公爷,”单贻儿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戏演完了。您……可还满意?”
喜欢青楼名媛请大家收藏:(m.37kanshu.com)青楼名媛三七看书网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