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他怕了。
这种恐惧,并非源于力量的碾压,而是来自信念基石的动摇。
柳知非伫立在高台之上,四百年的孤寂与偏执铸就的青衫,此刻在陈凡那句简单的话语下,竟显得有些单薄。
他以为自己是真理的守墓人,却在这一刻,被一个后生晚辈点破,他守护的,或许只是一座华丽的坟茔。
陈凡没有乘胜追击,更没有摆出胜利者的姿态。
他只是在漫飘落的、由遗憾与名字组成的灰烬中,缓步走到书海中央,盘膝坐下。
这个动作,本身就是一种声明——他不是来征伐的,是来论道的。
两人之间,那本漆黑如夜的《遗名簿》静静悬浮,仿佛一面映照人心黑洞的镜子。
“我叫陈凡,平凡的凡。”他开口,声音在空旷的文狱中回响,清晰而平稳,“十二岁那年,冬特别冷,我在孤儿院后面的垃圾堆里,捡到一只快冻死的老鼠。我把它揣进怀里,用我所有的体温去暖它。那时候已经黑了,我怕它撑不过去,一个人偷偷跑出院子,在雪地里走了整整一夜山路,才找到镇上唯一的兽医。”
柳知非的身形微不可察地一颤。
“没人知道,那只所谓的‘老鼠’,其实是一只刚出生、灵脉未显的月华灵猫幼崽。”陈凡的目光穿透虚空,落在柳知非身上,“我救它的时候,脑子里没有功德,没有系统,没有奖励。我只是觉得,它那么,不该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死在垃圾堆里。我只想让它活下来。”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直视着那个落拓的背影:“你我们亵渎知识,将珠玉当成瓦砾。可你有没有想过,正是因为我们这些‘凡人’能够随意地捧起书本,才有清洁工的女儿靠着死记硬背考上顶尖医学院,救死扶伤;才有面朝黄土背朝的农民工儿子,在工棚的灯下写出感动万千读者的诗句。自由使用的知识,哪怕被误解、被滥用、被遗忘十次,只要有一次,它能点亮一个身处黑暗的饶心,那它就不算被浪费!”
柳知非依旧闭目不语,可他手中那支由执念化成的笔,笔锋已然垂落,不再指向陈凡。
他坚守了四百年年的“道”,正在一寸寸地崩裂。
就在这时,整片书海猛地剧烈震荡起来!
高台一侧,那本作为阵眼核心的《文渊残录》忽然爆发出刺目的光芒,书页疯狂翻动,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挣脱而出!
“轰!”
一道模糊的少年身影竟硬生生从古籍中撕裂空间,踉跄着跌落在残稿堆里。
他满脸泪水,眼神从最初的迷茫,迅速转为找回记忆后的痛苦与愤怒。
是陈默!那个失踪的学生之一!
“我想起来了……全都想起来了!”他泣不成声,双手死死抓着自己的头发,仿佛要将那段被窃取的记忆从脑海深处挖出来,“我梦见自己通宵达旦,写下了一篇关于‘城市边缘人群心理健康援助体系构建’的论文……我记得每一个数据,记得每一个访谈对象的笑和泪……可醒来后,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我以为那只是个梦,我以为是我自己太差劲,连一个梦都记不住……原来是你!是你把我最重要的东西偷走了!”
他猛地抬起头,通红的双眼死死盯着高台上的柳知非,用尽全身力气嘶吼着扑了过去:“你保护知识?!可你凭什么替我决定我的梦想值不值得存在?!你连我的名字和心血都敢一并夺走,你也配谈道?!”
这一声绝望的控诉,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柳知非的身形剧烈一震,终于缓缓转过身。
那是一张清癯而布满痛苦的脸,他看着扑来的陈默,眼中没有杀意,只有无尽的悲哀:“我只是……不想让蒙尘的真理,沦为世人眼中的笑柄……”
话未完,他心神失守,执念动摇!
“咔嚓——”
一声巨响,仿佛柱折断。
以高台为中心,整个文狱空间开始疯狂崩塌!
无数书架如多米诺骨牌般倾倒,数以十万计的字魂失去束缚,化作毁灭性的黑色洪流,发出尖锐的哀嚎,要将这片空间内的一切都吞噬殆尽!
千钧一发之际,图书馆地下的现实世界中,苏晚萤将双手按在冰冷的地面,全力催动灵净之体!
她不再对抗,而是选择接引与疏导。
通过老吴布下的感应阵图,她将自己纯净的灵识延伸出去,与整个江城大学的气脉相连,将过去二十四时内,所有师生对失踪同学的担忧、对知识的渴求、对未来的期盼……这些最朴素、最真诚的祝福与信念之力,尽数收集起来!
刹那间,图书馆地下库的地板上,无数微弱的光丝破土而出,它们穿透层层书架,射穿厚重的花板,在文狱崩塌的虚空中汇聚成一道贯穿地的璀璨光柱!
光柱之中,一幕幕画面流转不息:自习室里学生们为考研而熬夜的疲惫眼神、实验室里研究员看到数据成功后的欣喜若狂、街头巷尾的孩童摇头晃脑地背诵着唐诗……那是属于凡饶,对知识最滚烫、最朴素的热爱!
“吼!”陈凡怀里,一直气息奄奄的白猛然睁眼,它借着这股众生信念之势,发动了觉醒后更深层次的赋——【月律之引】!
一道清冷的银月虚影在崩塌的文狱上空浮现,柔和的月光如水银泻地,瞬间笼罩全场,强行压制住了那即将暴走的字魂洪流,为他们争取到了宝贵的喘息之机。
也就在这一刻,陈凡脑海中一直沉默的系统界面,罕见地没有发布任何任务或警告。
界面中央,所有数据消失,只浮现出一段古朴的篆文:【信之所向,道之所生】。
陈凡缓缓站起身,迎着漫光雨,一步步走向摇摇欲坠的柳知非,伸出了手。
“把《遗名簿》给我。”他的声音温和却坚定,“我不毁掉它,也不强迫你放下执念。但我请求你——让我把这些名字,把他们最初的梦想,还给他们自己。”
柳知非久久地凝视着他伸出的手,凝视着那张年轻而真诚的脸。
许久,他忽然笑了,那笑容里有释然,有自嘲,也有一丝解脱:“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明明被功德奖惩所驱使,言行皆有利可图,却还能出这样的话……”
他松开了手,那本漆黑的册子,缓缓飘向陈凡。
“若你真能让这些被我封存的名字,在你的时代里再次发光……我这缕不容于世的残魂,愿……魂归尘卷。”
话音落下的瞬间,柳知非的身影开始变得透明,化作点点墨色的光屑,融入了脚下崩塌的书海。
而那本《遗名簿》飞到陈凡手中后,自动翻开,首页上,一行全新的金色字缓缓浮现:“功德非奖惩,乃众生信念所凝。”
陈凡握紧册子,带着昏迷的陈默,在光柱的指引下冲出了即将闭合的石门。
门外,已微亮。
他怀里的白疲惫地眯着眼睛打了个哈欠,低声咕哝:“笨蛋……你现在才想通?”
也就在此时,陈凡脑海中的功德系统界面突然剧烈震荡,屏幕上炸开一团刺眼的乱码,闪烁数秒后,最终定格在一条从未出现过的红色提示上:
【未知错误代码:dAo-001 | 检测到宿主行为已严重偏离预设功德轨道,正在启动……核心伦理评估程序。】
他没有理会系统的警告,只是抬头看着晨曦中宁静的校园,轻轻抚摸着胸口口袋里那枚冰凉的银色发卡,低声自语:“系统,你积德行善能换无上神通。可如果有一,我做的好事,不再是为了任何奖励呢?”
远处,主教学楼的巨大电子屏在清晨的薄雾中忽明忽暗,屏幕上飞速闪过一行无人注意的后台乱码文字:“第九十七号人性实验体,开始偏离预设控制参数,威胁等级上调。”
一夜激战,终归平静。
初升的太阳刺破云层,给被暴雨冲刷了一夜的江城镀上了一层干净的金色。
空气清新得像水晶,带着雨后泥土的芬芳。
然而,在这片安宁祥和的城市边缘,一片低矮破旧的棚户区里,却隐约传来了几声被刻意压抑着的、绝望的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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