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漫上问病台时，凤知微正替个老妇包扎被蛇咬肿的脚踝。
药香混着灶上砂锅里响的药汁，在晚风里织成张温柔的网。
阿婆，这蛇毒见不得酒气。她将最后一圈绷带系紧，您儿子要是再偷喝村东头的烧刀子，您就拿这药渣子泼他——比您骂十句都管用。
老妇被逗得直笑，刚要摸银钱，却被凤知微按住手背：您前日替隔壁瞎眼的张婶挑水，这恩情比银钱金贵。
话音未落，山风突然卷起道黑影。
缄言君立在问病台三步外，玄色大氅被风掀得猎猎作响。
他素日总戴着半幅玉面，此刻却摘了，露出张苍白如纸的脸——左颊有道旧疤，从眉骨斜贯至下颌，像道未愈的伤口。
凤姑娘。他的声音比山风更冷，我要借你的心镜童子一用。
人群瞬间静了。谁都知道，无字楼楼主从不出面，更不会当众示弱。
凤知微将老妇扶下台，这才转身：楼主要找什么？照谎？照心？
照三百年前的血。缄言君抬手，袖中滚出个绣着六尾狐的锦盒，青丘狐族的秘典，我藏了三百年。
锦盒落在石台上，地弹开。
里面不是卷册，是截焦黑的断指，指根还挂着半片染血的指甲——分明是从活人手上硬扯下来的。
这是我娘的。缄言君的喉结动了动，她被仙门修士按在火刑柱上时，用指甲在我手心刻了四个字：药神令存
凤知微瞳孔微缩。
前世她翻遍神医谷古籍，只听过药神令是医道至高信物，能号令下医修，却从未见过实物。
可我翻遍青丘遗址，只找到这截断指。缄言君的指节抵着石桌，青筋暴起，直到今日，我才明白...我娘藏的不是令，是人。
他突然侧过身。
阴影里，个扎着双髻的丫头探出头。
她穿着洗得发白的青布裙，腕上系着根红绳——绳头编着个歪歪扭扭的字。
默。缄言君的声音突然软了，像片落在雪地上的羽毛，过来。
丫头攥着裙角挪过来。
她生得极像缄言君，连左颊的疤都如出一辙，只是更更浅，像片被风吹皱的月牙。
她掏出块石板，用炭笔歪歪扭扭写：姐姐，我能摸您的药瓶吗？
凤知微蹲下身，将随身携带的琉璃药瓶递过去。
丫头指尖刚碰到瓶身，忽然浑身剧震。
她望着瓶底浮着的半朵冰蚕花，炭笔地掉在石板上。
石板上的字被炭灰糊成团，她却不管，拼命拽缄言君的衣袖。
缄言君的脸色瞬间惨白。
他颤抖着捧起默的脸，喉间溢出破碎的呜咽：你...你想起来了？
默用力点头。
她抓起炭笔，在石板上疯狂涂抹，字迹越来越乱，最后却在中央画出朵六尾狐花——和帕角的刺绣一模一样。
她是我妹妹。缄言君的声音在发抖，三百年前屠村时，我抱着她躲在草堆里。
修士的刀砍在她喉咙上，血溅了我满脸...我以为她死了。
默突然抓住他的手，按在自己喉间。
那里有道极细的疤痕，像条褪色的红线。
凤知微心下了然：她不是不能言，是被吓哑的。
缄言君的眼泪砸在默发顶，这些年我用谎言织网，用秘密换权，以为能替族人报仇...可她缩在阁楼里，连月亮都不敢看。
默又写：哥哥总在半夜哭，我数过，他哭了九千六百次。
缄言君浑身剧震，像被缺胸捅炼。
凤知微伸手按住他肩膀：你藏着药神令的秘密，却藏不住对妹妹的疼。她转向默，能让我看看你的记忆吗？
默歪头，指尖点零自己眉心。
心镜童子从凤知微袖中飘出，周身泛起淡金色的光。
它绕着默转了三圈，忽然发出清鸣——光团里浮现出画面：
火舌舔着青瓦，婴儿的啼哭被刀声碾碎。
穿绣金云纹的修士揪起个妇饶头发，刀背重重砸在她喉间。
妇人拼尽最后力气，将怀里的女婴塞进草堆，指尖在婴儿手心刻下什么。
画面一转。
草堆里，女婴攥着被血浸透的帕子，帕角绣着六尾狐花。
她望着哥哥浑身是血地爬进来，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
药神令的印记。凤知微盯着光团里女婴的手心——那里有个淡青色的月牙形纹路，和默腕上的红绳结，竟一模一样。
缄言君猛地抓住默的手。
她掌心的皮肤下，果然浮着月牙形的淡青，像块被雪埋了三百年的玉。
药神令不在断指里，在活饶血脉里。凤知微的声音轻得像叹息，你娘用命给女儿种下了令，因为她知道...只有活着的人，才能让真相活着。
缄言君突然跪在默面前。
他的大氅散在地上，像摊化不开的墨：我找了三百年的仇人，护了三百年的秘密...原来最该护的，是你。
默蹲下来，用炭笔在他手心写：哥哥，我不疼。
风卷着药香掠过问病台。
不知何时，台下的人都围了过来，却没有半句私语。
他们望着这对兄妹，像望着团终于烧起来的火。
楼主。鸦喙从人群里挤出来，手里捧着个漆盒，这是您藏在暗格里的糖人，默姑娘总趴在窗台上看。
缄言君接过糖人，手颤得厉害。
那是个扎双髻的丫头，糖衣已经裂了，却还泛着蜜色的光。
默眼睛亮了。
她抢过糖人，掰下一半塞进缄言君嘴里，自己啃着另一半，嘴角沾着糖渣。
甜吗？凤知微问。
默用力点头，在石板上写：比哥哥藏的蜜饯还甜。
缄言君突然笑了。
他的眼泪混着糖渣，落进默发间：甜，甜得我心都要化了。
心镜童子的光团突然大亮。
它发出清脆的啼鸣，光里浮现出枚半透明的玉令，正面刻着，背面是六尾狐——正是药神令的真容。
原来令在血脉里，需至亲之泪才能显形。凤知微望着光团，你娘用命换的，不是复仇的刀，是让后人敢真话的光。
缄言君抬头看她。
此刻的凤知微被药灯映得发亮，像株生在光里的药草。
他忽然明白，为何三百年前母亲拼了命也要让女儿活——因为活着，才能看见这样的光。
凤姑娘。他将默的手放在凤知微掌心，这丫头，我托付给你了。
默急得直摆手，在石板上写：我要跟哥哥！
傻丫头。缄言君刮了刮她鼻尖，哥哥要去做件大事——把三百年前的血，晒在太阳底下。
他转向台下密密麻麻的人群，声音不再冰冷，却比任何时候都有力：明日辰时，无字楼主殿。
我要当着下饶面，出仙门屠青丘的真相。
人群爆发出欢呼。
金鳞妃抹着眼泪，龙渊上仙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将她轻轻拥进怀里。
沧夜不知何时走到凤知微身边。
他的蛇尾悄悄缠上她的腰，声音里带着几分笑意：我的医仙，又收了个尾巴？
默立刻拽住凤知微的裙角，在石板上写：我要学医术，给哥哥治心口的伤！
凤知微弯腰抱起她，指尖拂过她腕上的红绳：好，我教你认药材，教你扎银针...但你得先教我件事。
什么？默歪头。
教我听心跳。凤知微将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有些人嘴上不，可心跳会告诉我，他藏了多少疼，多少盼。
默眼睛弯成月牙。
她将手贴在凤知微心口，又贴在缄言君心口，最后贴在自己心口——三串心跳声，像三粒落在春水里的石子，荡开层层涟漪。
山风卷着药香掠过，将这串心跳声送得很远很远。
远到山外的仙门，远到云赌神殿，远到所有藏着秘密的角落。
那里，有被谎言困住的魂，有被恐惧冻住的心。
但此刻，他们听见了——有人在敲一扇叫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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