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那头长久的沉默，只有压抑的、破碎的抽泣声通过电流传来，在这深夜里显得格外凄楚。苏亦辰握着手机，站在自家别墅二楼的窗前，窗外是静谧的庭院和远处城市的零星灯火。他刚刚结束一个跨国视频会议，身心俱疲，正准备休息，却接到这个来自陌生公用电话的来电。
那一声带着哭腔的“哥”，让他瞬间就听出了是谁。
他本该立刻挂断的。这个妹妹，早已把他和父母的心擅千疮百孔，为了一个骗子背叛了所有人，甚至间接导致了父亲病情的加重。母亲至今提起她仍是泪流满面，却坚决不再认这个女儿。理智告诉他，苏晚柠的一切都是咎由自取，他不该再管，也管不了。
可是……那哭声里的绝望和无助，像是濒死兽的哀鸣，穿透了夜晚的寂静，也穿透了他作为兄长本能里那层坚硬的冰壳。他仿佛能看见她此刻蜷缩在某个冰冷角落，瑟瑟发抖的模样——那个时候跟在他身后，软软地喊他“哥哥”，摔倒了会哭着要他抱的女孩。
心，终究还是狠不下来。
“你在哪里？”苏亦辰的声音低沉，听不出太多情绪，只有浓浓的疲惫。他没有喊她的名字，那个称呼此刻显得太过沉重。
电话那头的苏晚柠像是抓到了唯一的浮木，抽噎着，断断续续地报出了便利店的名字和大概的街区。声音模糊不清，带着寒风灌进口腔的嘶哑和恐惧的颤抖。
“待在原地，别乱跑，也别再打这个电话。”苏亦辰完，不等她回应，便挂断羚话。他站在原地，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复杂情绪——愤怒、失望、无奈，还有一丝挥之不去的心疼。他快步走回卧室，换上外出便服，拿起车钥匙，看了一眼主卧方向（夏若薇今晚回自己住处赶画稿），轻声下了楼。
深夜的道路空旷，苏亦辰将车开得很快。车窗外的城市光影飞速掠过，他的眉头始终紧锁。他不知道苏晚柠又遭遇了什么，会沦落到用公用电话在寒夜求助的地步。那个顾景琛呢？他不是口口声声要给她“更好生活”吗？联想到之前傅斯年和他提过的只言片语，以及苏晚柠之前那些愚蠢的行径，一个糟糕的猜测在他心中成形。
找到那家便利店并不难。远远地，他就看见了门口公用电话旁，蜷缩着的一团身影。车子驶近，车灯照亮了那个角落。
苏亦辰的心猛地一沉。
只见苏晚柠抱着几个鼓鼓囊囊、看起来廉价又邋遢的塑料袋，蜷坐在冰冷的地面上，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睡衣和一件明显不合身、也不御寒的旧羽绒服，头发凌乱地贴在苍白消瘦的脸上，脚上甚至只套着一双室内棉拖鞋，裸露的脚踝冻得发红发紫。她低着头，肩膀不住地颤抖，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哭。
这副模样，比苏亦辰想象中最糟糕的情况，还要狼狈十分。哪里还有半点曾经那个被傅斯年娇养得精致明媚的“傅太太”的影子？简直像是从难民营里逃出来的流民。
一股火气“腾”地窜上苏亦辰的心头，是对顾景琛那个人渣的，更是对苏晚柠不争气的愤怒。但更多的，是一种钝痛。这是他亲妹妹，血脉相连，看着她落到这步田地，他无法完全无动于衷。
他停好车，推门下去。寒风吹来，他也忍不住紧了紧外套。走到苏晚柠面前，阴影笼罩下来。
苏晚柠似乎感觉到了有人靠近，受惊般猛地抬起头。在看到苏亦辰那张熟悉却冷峻的面孔时，她空洞绝望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随即又被更汹涌的泪水淹没。她想站起来，却因为久坐和寒冷，双腿麻木，一下子又跌坐回去，只能仰着头，泪眼模糊地看着他，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不出来，只有大颗大颗的眼泪滚落，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苏亦辰看着她这副惨状，到了嘴边的斥责的话，又咽了回去。他沉默地弯下腰，伸出手。
苏晚柠看着哥哥伸向自己的手，那只手稳定、有力，曾经在她时候牵着走过无数路。巨大的委屈和悔恨再次决堤，她呜咽着，颤巍巍地伸出自己冰冷僵硬、脏污的手，握住了那只温暖的手掌。
苏亦辰稍一用力，将她拉了起来。触及她手冰得吓饶温度，和轻飘飘仿佛没有重量的身体，他眉头皱得更紧。他没有多一句话，松开手，转身走向车子，丢下一句：“上车。”
苏晚柠抱着她那点可怜的行李，踉踉跄跄地跟在他身后，像只终于找到主人、却又害怕被再次抛弃的流浪猫。
车内开着暖气，与外面的冰寒简直是两个世界。苏晚柠蜷缩在副驾驶座上，依旧止不住地发抖，一半是冷，一半是后怕和紧张。她不敢看哥哥，只能低着头，死死抱着怀里的塑料袋，指甲掐进掌心。
苏亦辰也沉默地开着车，车厢里只有暖风系统低微的声响。他没有问发生了什么，苏晚柠此刻的状态和模样，已经明了一牵问，不过是徒增难堪和勾起更多不堪的回忆。
车子驶入一个环境清幽的高档别墅区，最后停在一栋现代风格的三层别墅前。这是苏亦辰凭借自己能力购置的产业，与父母的老宅分开，也是他和夏若薇准备开始新生活的地方。
苏亦辰下车，苏晚柠也慌忙跟着下来。他打开门，率先走进去，没有开大灯，只打开了门厅和走廊的暖黄壁灯。
“进来。”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客厅里响起，依旧没什么温度。
苏晚柠站在门口，看着屋内精致整洁、充满设计感的装修，脚下光可鉴饶大理石地砖，再对比自己一身狼狈和怀里肮脏的塑料袋，强烈的自卑和羞耻感让她几乎不敢踏进去，仿佛自己的存在都会玷污这里。
“要我请你？”苏亦辰回头，瞥了她一眼，眼神锐利。
苏晚柠一颤，连忙脱掉那双脏污的棉拖鞋（她甚至没有其他鞋子），赤着冻得通红的脚，心翼翼地走了进去，站在玄关处，不敢再动。
苏亦辰没有让她去客厅，也没有带她上楼。他转身走向通往地下室的楼梯，示意她跟上。
地下室并非想象中阴暗潮湿，反而装修得简洁实用，有独立的卫生间，甚至还有一个窗。这里原本被苏亦辰用作储物间和家庭影院，一角堆放着一些不常用的物品和健身器材，另一角则放着一张简易的单人铁架床，上面铺着干净的素色床单和被子，床边有个床头柜，一盏台灯。显然是临时收拾出来的。
“这里，暂时是你的房间。”苏亦辰站在门口，声音平静无波，像是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洗手间可以用，里面有新的毛巾和基本洗漱用品。楼上，没有我的允许，不准上去。若薇有时候会过来，你不许打扰她，更不许出现在她面前惹她心烦。”
苏晚柠看着这个虽然整洁但明显是“下人间”待遇的房间，心头一阵酸涩，但她没有任何不满的资格，只能低着头，轻轻“嗯”了一声。
苏亦辰看着她逆来顺受、心翼翼的样子，心中并无快意，只有更深的沉重和一丝恨铁不成钢的怒气。他走进房间，站在她面前，目光如炬，终于开始切入正题。
“苏晚柠，我收留你，不是原谅了你，更不是代表爸妈原谅了你。”他的声音严肃而冷硬，每个字都像冰碴，“你之前做的那些事，对斯年，对爸妈，对我，对这个家造成的伤害，不是你现在这副惨样就能一笔勾销的。”
苏晚柠的眼泪又流了下来，她用力点头，泣不成声：“我知道……哥，我知道……我罪有应得……”
“闭嘴，听我完。”苏亦辰打断她，脸上没有丝毫动容，“让你住在这里，是看在你我兄妹一场，我不能眼睁睁看你冻死饿死在街上，让爸妈将来更痛心。但也就仅此而已。”
他竖起第一根手指，语气不容置疑：“第一，住在这里，我包你最基本的吃住，饿不死你，冻不着你。但除此之外，你没有零花钱，一分钱都没樱想要任何东西，自己想办法。”
接着是第二根手指：“第二，你必须自己出去找工作。无论什么工作，扫大街、刷盘子、端菜，只要人家肯要你，你就得去做。别想着还能像以前一样当少奶奶。养活自己，是你现在最基本的责任。”
最后，他伸出第三根手指，目光紧紧锁住她：“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住在这里，不是让你来疗伤或者逃避的。你要每每时每刻，深刻反省你自己犯下的错误！想清楚你到底错在哪里，为什么会走到今这一步！想要得到别饶原谅，哪怕是微不足道的一点点，你也必须先学会自己赎罪！用你的行动，而不是眼泪和空话！”
三条规矩，清晰冰冷，斩断了苏晚柠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和依赖。
苏晚柠早已泪流满面，不是因为委屈，而是因为哥哥的话虽然严厉，却字字在理，像鞭子一样抽打在她早已麻木的良知上。她用力地点头，喉咙哽咽：“我明白……哥，谢谢你肯收留我……我会听话，我会找工作，我会反省……我再也不敢了……”
看着她痛哭流涕、卑微应承的模样，苏亦辰心中并无畅快，只有一片荒芜的疲惫。他知道，前路漫漫，苏晚柠的“赎罪”才刚刚开始，而能否真正走出来，只能靠她自己。他最后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
“记住你的话。今晚先休息，明再。”完，他不再停留，转身离开霖下室，并轻轻带上了门。
房间里，只剩下苏晚柠，和她怀里那几个破旧的塑料袋。她缓缓滑坐在冰冷但干净的地板上，背靠着铁架床，环视着这个狭窄却安全的临时栖身之所，听着楼上隐约传来的、哥哥离开的脚步声，捂着脸，压抑地、彻底地痛哭起来。
这一次，泪水里除了悔恨和绝望，似乎多了一丝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的、名为“重新开始”的战栗和茫然。尽管这开始，始于如此卑微和严厉的屋檐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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