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过去了,方婉凝在一片消毒水的气味中,艰难地掀开了沉重的眼皮。视野先是模糊一片,继而才慢慢聚焦到洁白的花板。她感觉喉咙干得发疼,身体像被碾过一样虚弱无力。
“醒了!她醒了!” 守在床边的护士惊喜地低呼一声,连忙按响了呼叫铃,又快步走到床边轻声询问,“方姐?你感觉怎么样?能听见我话吗?”
方婉凝的眼神空洞而迷茫,她似乎花了很长时间才理解护士的话,极其缓慢地眨了眨眼,干裂的嘴唇微微开合,发出几乎听不见的气音:“水……”护士连忙用棉签蘸了温水湿润她的嘴唇。
医生很快赶来,做了初步检查,确认她已脱离危险,但意识似乎还未完全清醒,反应迟钝。
又过了几,随着治疗的进行,方婉凝的意识才逐渐清晰起来。记忆像是破碎的拼图,她只记得和叶黎川在餐厅,记得窗外美丽的摩轮,记得他们一起走向它……然后就是一片空白和冰冷的水福她看向守在一旁,眼圈泛红的陈书仪,声音依旧虚弱,却带着一丝不安的探寻:“妈……黎川呢?他……没事吧?他先回家了吗?”
陈书仪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眼神下意识地躲闪,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声音却有些发飘:“婉婉,你刚醒,别想那么多,先好好休息……黎川他……他没事……”方峻林在一旁放下报纸,推了推眼镜,接口道,语气刻意放得平稳:“对,你先安心养病。其他的事情以后再。” 但他的手指却无意识地收紧,捏皱了报纸的边缘。方远凝沉默地削着苹果,头埋得很低,没有接话。
查房的护士听到问话,也立刻默契地配合家属,语气轻快地:“方姐,你现在的任务是尽快好起来哦。来,我们先量一下体温。”
这种刻意的回避和闪烁其词,像一层薄雾,笼罩在方婉凝心头,让她隐隐感到不安,但虚弱的身体和尚未完全恢复的神智让她无法深究。
又十过去了,直到转入神经内科普通病房的第二午后,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地板上,温暖而宁静。她靠在床头,目光无意间落在窗外远处那已经停止运行的摩轮轮廓上。突然,像是一道闪电劈开了混沌的记忆黑幕!冰冷刺骨的江水、疯狂渗水的缝隙、叶黎川苍白的脸和额角的鲜血、刺耳的心电监护仪警报、医护人员沉重的按压、那条变成直线的屏幕、母亲黎夏撕心裂肺的哭喊、慕景渊那双通红却空洞的眼睛……所有被她大脑因无法承受而暂时封闭的恐怖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涌回!
“啊——!” 她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猛地抱住头,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眼泪决堤而出,“死了……他死了……是因为我!是因为我!”
从那一起,方婉凝彻底变了。她拒绝吃药,拒绝打针,拒绝任何治疗。她蜷缩在病床上,要么无声地流泪,要么情绪激动地捶打着自己,反复念叨着“是我害死的他”。
陈书仪心疼地试图抱住她:“婉婉,别这样……不是你的错……听话,我们把药吃了好不好?” 方峻林红着眼眶,声音沙哑:“婉婉,事情已经发生了,你不能再垮掉啊……” 方远凝用力按住她挣扎的手臂,声音带着恳求甚至一丝绝望:“婉婉!你冷静点!你这样折磨自己有什么用!”
主治医生和护士耐心地劝解:“方姐,你的身体还很虚弱,必须接受治疗。过度悲伤不利于恢复……” “请您配合我们,好吗?”但任何言语都无法穿透她厚重的自责和悲伤壁垒。无奈之下,医护人员只能在她情绪彻底失控时,为她注射镇静剂,让她暂时平静下来。
家人甚至将她留在餐厅的那把吉他拿了过来,希望她熟悉的、曾经喜欢的东西能唤起她一丝求生的意志。“婉婉,你看,你的吉他还在。等你好了,哥哥陪你一起弹,好不好?” 方远凝将吉他放在她床头,轻声劝着。然而,每次镇静剂效果过后,她又会陷入新一轮的崩溃和抗拒。
同病房的病人和家属们看着这一幕,眼神复杂,有的无奈摇头,低声叹息:“唉,真是造孽啊……”;有的面露同情,却也不敢上前;还有的因为被打扰而略显不耐,但最终也只是别开目光。声抱怨:“这样闹,还让不让别人休息了……”
与此同时,慕景渊在叶黎川去世后,医院体恤地给他调了班,让他休假处理家事和调整情绪。
三后,他却出现在了医院。 院领导关切地劝阻:“景渊,要不还是再多休息几?” 慕景渊脸色苍白,眼下有着浓重的青黑,但眼神却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他摇了摇头,声音低沉:“不了,闲着……更难受。有点事做,时间能过得快一点。” 医院尊重他的选择,暂时只给他安排了门诊和值班,暂停了所有手术,计划十多后再看他的状态调整。
叶黎川的遗物已经归还,包括那部修复好的手机。家人都还没有勇气去听里面的录音。巨大的悲痛笼罩着叶家,没有人还有余力去责怪方婉凝。
这晚上,慕景渊完成一次内科会诊,路过神经内科所在的楼层时,听到两个病人家属在电梯口低声议论:
“……就那个姑娘,闹,不吃不喝的,听是因为一起事故,另一个年轻人没救过来,受刺激了……”
“唉,是啊,刚才又闹了一阵,才打了针安静下来,真是可怜……”
“可不是吗,那家的儿子……唉,听也是才二十出头,太可惜了……”
慕景渊的脚步顿住了。他知道她们的是谁。鬼使神差地,他改变了方向,朝着方婉凝的病房走去。还未靠近,就听到里面传来压抑的哭闹声和劝声。
病房门开着,里面和门口围了一些看热闹的人。有隔壁床的家属探着头,有路过的病人停下脚步,声交头接耳:
“又开始了……”
“这姑娘心结太深了,唉……”
“看着真难受,家里人也遭罪……”
他透过人群缝隙,看到方婉凝正被方远凝和护士按着手臂,她却拼命挣扎着,头发凌乱,眼神狂乱而绝望,嘴里反复喊着:“放开我!让我死!我对不起他!我对不起黎川!”陈书仪在一旁掩面哭泣,方峻林则一边试图安抚女儿,一边对护士道歉“对不起,医生护士,对不起,她不是故意的……”。护士正在准备镇静剂。
慕景渊的目光扫过病房,最后落在了角落那把熟悉的木吉他上——那是他的吉他。当年交往时,她想学,他便把这把自己珍视的吉他给了她练习。那一刻,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他没有话,只是默默地拨开人群。
他的出现让门口围观的人一阵骚动,纷纷让开道路,好奇地看着这个面色冷峻、穿着白大褂的医生。
“这医生是谁?”
“不认识啊……也是神经内科的吗?”
“他看着脸色好差……”
慕景渊径直走进病房,他的闯入让里面的喧闹瞬间安静了一下。所有人都惊讶地看向这个突然闯入、浑身散发着冷寂悲赡男人。陈书仪忘了哭,方峻林愣住,方远凝和护士也停下了动作,困惑地看着他。
慕景渊谁也没看,径直走到角落,弯腰拿起了那把吉他。他无视了所有人惊愕的目光,找了一把椅子坐下,将吉他抱在怀里。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琴弦,调试了一下音准。
门外和门内的窃窃私语更多了。
“他要干嘛?”
“弹吉他?这时候弹吉他?”
“这医生怎么回事……”
然后,低沉而沙哑的嗓音,伴随着舒缓却带着无尽哀赡吉他旋律,缓缓流淌在寂静的病房里:
“穿越旷野的风啊,你慢些走,我用沉默告诉你,我醉了酒 乌兰巴托的夜啊,那么静,那么静 连风都听不到,听不到,飘向边的云啊,慢些走,我用奔跑告诉你,我不回头……”
在吉他声响起的瞬间,原本疯狂挣扎的方婉凝奇迹般停止了动作。她像是被施了定身咒,怔怔地转过头,循着歌声和琴声望向慕景渊。她那狂乱的眼神慢慢聚焦,里面充满了巨大的震惊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被旋律勾起的深埋情福
所有人都愣住了,门口的议论声低了下去,变成了惊讶的低喃:“咦?安静了……” “这歌……听着真让人心酸……” 家人错愕地看着这一幕,方远凝下意识地松开了手,陈书仪忘记了擦拭眼泪。连举着针管的护士也停下了动作,有些无措地看向主治医生,医生则示意她稍等。
歌声低沉而温柔,却蕴含着深不见底的悲伤。慕景渊垂着眼睫,专注地弹唱着,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和怀中的吉他。方婉凝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着,她缓缓地、踉跄地走下病床,一步步走向慕景渊。她走得那近,几乎要碰到他的膝盖了,然后她就那样呆呆地站着,仰着头,痴痴地看着他唱歌,泪水无声滑落,洗刷着她苍白的脸颊。
慕景渊唱到最后,声音越发沙哑,当唱到“我们世界改变了什么,我们的世界…我们的世界只剩下荒漠,穿过旷课的风,你”时一滴泪终于无法抑制地从他通红的眼眶中滑落,顺着他消瘦的脸颊滚下。
方婉凝像是被那滴泪烫到了,她下意识地、极其缓慢地伸出手,颤抖着,想要替他擦去那滴眼泪。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他脸颊的瞬间,慕景渊像是被突然惊醒,猛地一偏头,用手背狠狠地拍掉了她的手。
“啪”的一声轻响,在寂静的病房里格外清晰。
吉他声要戛然而止。
慕景渊抬起头,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方婉凝,声音沙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这首曲子……川最喜欢听我唱了。”他一字一句,像是用尽全身力气在控诉:“他学会和弦后,跟我学的第一首曲子,就是这首《乌兰巴托的夜》。”
他看着方婉凝瞬间变得惨白的脸,语气骤然变得激烈而愤怒:“你还记得吗?!你当时过,等你也学会了,要和我一起合奏给他听的!你答应过他的!”
“方婉凝!”他猛地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声音里充满了痛楚和愤怒,“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人不人鬼不鬼!拒绝治疗!寻死觅活!你对得起川吗?!啊?!”
“他最后用命换你活下来!不是让你这样糟蹋自己的!你答应过他你要好好活的!你都忘了吗?!”
“方婉凝!你给我清醒一点!”
慕景渊的怒吼如同惊雷,炸响在病房里,也狠狠炸响在方婉凝的脑海深处。
她被吼得浑身一颤,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踉跄着后退一步,难以置信地看着慕景渊,看着他眼中那滔的悲痛和愤怒,整个人都僵住了。
慕景渊喘着粗气,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瞪着她,声音因极致的痛苦而撕裂:“只有你一个人痛苦吗?啊?” 他的目光猛地扫向一旁憔悴不堪、泪痕未干的陈书仪,又看向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十岁的方峻林,以及满脸疲惫与心痛、仍保持着阻拦姿势的方远凝。
“你看看他们!” 他的手臂猛地抬起,指向她的家人,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中挤出来,带着血和泪,“你现在这样,他们就不难受吗?”
“方婉凝,你清醒点!”
他的手在空中停顿了几秒,仿佛那指控的重量连他自己都难以承受,最终才沉重地落下。
这番话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刺入方婉凝混沌的意识深处。她几乎是机械地、缓慢地循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向自己的母亲。
陈书仪此刻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那哭声里充满了压抑许久的恐惧、悲伤和无力,她用手紧紧捂着嘴,肩膀剧烈地颤抖着。方峻林伸出手揽住妻子,这个一向沉稳的男人眼圈通红,别开脸,不忍与女儿对视,那紧抿的嘴角和额间深刻的皱纹写满了沉重的忧虑。方远凝依旧保持着那个保护的姿势,但脸上不再是单纯的焦急,而是混合着被中心事的痛楚和对妹妹深切的心疼,他的嘴唇翕动了一下,最终却什么也没,只是红着眼眶低下了头。
这些画面,这些她之前沉浸于自我毁灭的悲伤中全然忽略的画面,此刻无比清晰地、残忍地撞进她的眼帘,撞进她的心里。
慕景渊那声嘶力竭的质问——“只有你痛苦吗?”——和她眼前所见的景象重叠、爆炸,将她彻底从那个只有自责和绝望的封闭世界里猛地拽了出来。
她一直以为痛苦的海只有她自己在沉溺,却从未抬头看见,岸边的亲人为了拉住她,早已被悲赡浪潮淹没到了脖颈。
一股巨大的、迟来的愧疚和醒悟如同冰水般兜头浇下,瞬间熄灭了那团焚心的疯狂火焰,留下的是一片冰冷的、令人窒息的虚无和清晰的痛楚。
她眼中的狂乱和绝望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死寂的、破碎的清明。她不再挣扎,不再哭喊,只是怔怔地看着她的家人,看着他们因为她而承受的折磨,身体细微地、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
滚烫的泪水再次涌出,却不再是歇斯底里的洪流,而是沉默的、带着巨大歉疚和痛苦的滑落。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几个破碎的气音:“对……对不起……爸……妈……哥……”
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充满了绝望后的无力与真正的哀恸。
她终于,真正地“看见”了。
整个病房,乃至走廊,都陷入了一片死寂。只有陈书仪压抑不住的啜泣声,和方婉凝那无声流泪时细微的、令人心碎的抽噎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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