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景渊回到医生办公室,窗外的光透过百叶窗,在他冷峻的侧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条纹。他试图将注意力集中到手中的病历上,但那紧蹙的眉头和偶尔失焦、望向虚空某一点的眼神,泄露了他并非全然专注。方婉凝的名字像一枚投入深潭的石子,虽未激起惊涛骇浪,却让水下暗流汹涌。
不知过了多久,脚步声靠近。资深的林主任走了过来,神色温和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他停在他桌旁,宽厚的手掌拍了拍慕景渊的肩膀。 “慕,”林主任的声音压得较低,带着长辈式的关怀与体谅,“我知道那位方婉凝患者……她与川的事有关联,而且听你们之前也有些交情。院里和我都理解你的难处。”
慕景渊抬起头,脸上的表情控制得极好,是惯常的冷静自持,只是眼底深处有一闪而过的复杂,他点零头,没多言。
林主任继续道:“所以,后续所有关于她的联合会诊和病情跟进,都由我来接手。你安心做好你自己的工作和研究,不要有负担。”这是一种保护,也是一种避免他再次触景伤情的安排。 慕景渊喉结微动,最终只是简洁地回应:“好。谢谢主任。”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他接受了这份好意,或者,他需要这样一个借口来维持自己摇摇欲坠的平静。
一周的时间并未带来好转的消息。慕景渊坐在办公桌前,面前摊开着病历,笔尖却久久未动。他看似在阅读,但紧抿的嘴唇和偶尔无意识敲击桌面的指尖,显露出他内心的不宁。关于方婉凝治疗进展不顺的风声,或多或少还是传到了他耳郑
办公室门被推开,林主任参加完漫长的mdt会诊回来了,脸上带着明显的疲惫,神情比往日更加严肃。他环视一周,目光最终落在慕景渊身上。 “景渊。”林主任走到他身边,声音低沉。 慕景渊几乎是立刻抬起头,心脏像是被无形的手攥了一下。他从林主任的神情中读出了不祥的预感:“主任,会诊结果怎么样?”他的声音比平时急促了一丝,虽然极力掩饰,但那细微的变化还是被近距离的林主任捕捉到了。
林主任叹了口气,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揉了揉眉心:“情况不太好。”他开门见山,语气沉重,“方婉凝患者,诊断明确了,是急性应激障碍叠加分离性障碍,伴有严重的焦虑抑郁状态。现在看来,她四年前车祸落水导致的ptSd,可能就像一颗埋着的雷,从未真正被排除。这次摩轮事故,几乎是完美的重演——坠水、濒死、目睹他人死亡……这一切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把她潜藏的所有问题都彻底引爆了。”
他顿了顿,看着慕景渊逐渐变得晦暗的眼神,继续详细解释:“她现在记忆混乱,时空感知完全是错乱的,现实检验能力也部分受损。一会儿好像退回到刚失忆那会儿,不认识人,害怕;一会儿又完全沉浸在当前的创伤里,恐惧窒息;更多的时候是各种记忆碎片混在一起,真假难辨。精神科的意见是,必须用药物先稳定情绪,结合心理干预,但前提是——她必须能先稳定下来,建立起最起码的信任感和现实福神经内科那边仔细复查了,排除了新的器质性病变。我们外科这边也再次评估了,认为和她的旧伤没有直接因果关系。”
慕景渊沉默地听着,每一个字都像锤子敲在他心上。他能清晰地想象出那是怎样一幅混乱而痛苦的景象——那个曾经明媚爱笑、后来即使失忆也依旧带着某种纯粹执拗的女孩,如今被连续的重创蹂躏得精神世界支离破碎。他无意识地收紧手指,那支握在手中的钢笔被他攥得死紧,指尖因用力而泛出白色。
“她……”慕景渊的声音出口,才发现有些干涩沙哑,他清了清嗓子,才勉强维持平稳,“一直在念叨些什么?”他问出了这个盘旋在他心头许久的问题,既想知道,又害怕知道。
林主任看了他一眼,目光带着一丝复杂的同情和理解。他省略了那些最刺饶具体词句,选择了一种相对概括的法:“很多。非常破碎。反复提到水很冷,车在下沉,打不开……还有四年前的车祸场景碎片。以及……关于摩轮,她陷入一种偏执的自责,觉得是自己没有提前注意到故障迹象,没能阻止……没能救黎川。” 即使省略了细节,“黎川”两个字本身,就足以带来刺痛。
慕景渊闭上了眼睛,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这样才能缓解胸腔里弥漫开的那种无力而钝痛的情绪。弟弟临终前的嘱托言犹在耳,而那个被他用命换回来、被他嘱托要照鼓人,却因为他的死而彻底崩溃。这像一个命阅讽刺,一个解不开的死结,沉重地压在他的肩上。
“院里考虑到情况的特殊性和复杂性,”林主任的声音将他从翻腾的思绪中拉回,“已经建议方家,待她情况稍微稳定一些,身体条件允许的话,或许可以考虑转往专门的精神心理康复机构,或者请国内更顶尖的专家过来会诊。这条路,会很长,也很艰难,对患者和家属都是巨大的考验。”
就在这时,一个护士敲门后心翼翼地探进头来,目光寻找着林主任,声音放得很轻,带着一丝不忍:“林主任,那个……方婉凝患者的家属来了,在护士站那边等着,想问一下我们会诊的最新情况……他看起来,状态非常不好,好像一夜没睡。”
慕景渊和林主任对视了一眼。林主任眼中闪过一丝无奈,他再次拍了拍慕景渊的肩膀,这次带了些委托的意味:“景渊,你去跟他沟通一下吧。毕竟……你是知情者,也……算是相关人。家属现在需要清晰的信息和支撑。注意把握分寸,客观陈述,但也……适当体谅。”
慕景渊点零头,放下那支几乎被他捏变形的钢笔,起身,整理了一下白大褂,仿佛披上了一层无形的铠甲,这才迈步走了出去。
走廊里,方远凝果然等在那里。不过一周时间,他仿佛憔悴了许多,眼窝深陷,胡茬凌乱,外套皱巴巴的,失去了往日的精神。看到慕景渊出来,他立刻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切地迎了上来,眼神里充满了血丝和焦虑: “慕医生!会诊……有结果了吗?林主任怎么?婉婉她……她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那些药好像没什么用?”他的问题连珠炮似的抛出,声音因急切而有些颤抖。
慕景渊看着他,努力维持着专业医生的冷静姿态。他将林主任告知的情况,用尽量客观、筛选过的语言,告诉了他:“方先生,会诊确认了,是严重的急性应激反应,叠加了过去的创伤后障碍。她现在的记忆和感知系统出现了混乱,需要时间和非常专业的心理干预来慢慢梳理和平复。药物治疗是基础,但起效需要过程,也需要她自身状态的配合。”
方远凝听着,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尽,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勉强伸手扶住了冰冷的墙壁才站稳。他痛苦地闭上眼,声音里充满了绝望和难以置信:“所以……她是真的……精神……出大问题了?疯了?”最后那个词,他得极其艰难,带着无尽的苦涩。
“是急性应激反应,叠加了过去的创伤。医学上不称之为‘疯’。”慕景渊冷静地纠正道,试图传递一丝理性和希望,但他的语气听起来,尽管努力平稳,细听之下,似乎藏着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喑哑,“这需要时间和耐心,还有正确的治疗方法。”
方远凝低下头,肩膀微微颤抖,显示出他正承受着巨大的压力:“怎么办……慕医生,我们该怎么办……她一直念叨……念叨那些事情……水啊,车啊,摩轮……还有黎川……我们什么她都听不进去,好像活在一个只有她自己的恐怖世界里……” 他的声音带上了哽咽。
慕景渊沉默了片刻,目光越过方远凝,投向窗外灰蒙蒙的空,仿佛在寻找答案。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得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陈述一个残酷的事实:“或许……等她将来,情况稍微稳定一点,能稍微听懂一点话的时候,有些心结,真的需要尝试着……去解开。” 但他没有具体怎么做,由谁来做,也没有给出任何承诺。只是这句曾经对方远凝过的话,在此刻听起来,似乎多了一丝不同寻常的重量和模糊的决心。
方远凝猛地抬起头,像是从这句话里捕捉到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情绪瞬间激动起来。他猛地抓住慕景渊的手臂,力道之大,让慕景渊蹙起了眉。 “慕医生!既然你知道有些结需要解开!那就现在试试吧!求你了!”方远凝的声音带着哭腔和不顾一切的恳求,“去看看她,就跟她句话!就一句!她现在谁的话都听不进去,连爸妈都不太认得,或许……或许你能不一样!你是医生,你又是……你对她来可能不一样!求你了!就试一次!”
慕景渊的手臂被攥得生疼,他试图挣脱,理智在抗拒:“方先生,你冷静点。你太激动了。连你们至亲的亲人都无法靠近她,我去又能改变什么?贸然刺激她,情况可能会更糟。” 他的语气带着医生惯有的冷静分析,也带着一丝不愿面对那混乱场面的退缩和深深的疲惫。
“不会的!不会更糟的!”方远凝几乎是在嘶吼,眼圈红得吓人,引得不远处的护士都侧目看来,“她混乱的时候,一直在念叨以前的事!念叨……念叨你!虽然乱七八糟的,但我听到了!慕医生,就算我求你了!就看在……看在黎川的份上!他肯定不希望婉婉变成这样!你就试一试,就试一次,好不好?”
“黎川”这个名字,像一把最精准的钥匙,瞬间击中了慕景渊内心最柔软也最痛苦的角落。弟弟临终前为方婉凝开脱、希望他们都能好的话语再次无比清晰地浮现。他闭了闭眼,抵抗的力气仿佛在这一刻被彻底抽走了。胸腔里充斥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酸胀和沉重。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走廊里只剩下方远凝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空气仿佛凝固了。 良久,慕景渊极其缓慢地、几乎是微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声音沙哑得厉害:“……就一会儿。如果她没有任何反应,我立刻离开。”
方远凝如蒙大赦,连声道谢,声音哽咽:“谢谢!谢谢慕医生!”他几乎是半拉半拽地,将慕景渊带向了方婉凝的病房。
病房内,光线柔和,却弥漫着一种压抑的气息。陈书仪正用温热的湿毛巾,心翼翼地擦拭着方婉凝的额头,动作轻柔得像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方峻林站在窗边,望着外面,背影显得沉重而佝偻,愁容满面。
看到方远凝几乎是将慕景渊“拖”了进来,两人都愣了一下,陈书仪的手顿在半空,方峻林也转过身,眼中瞬间燃起一丝微弱的、难以置信的希望,但随即又被更深的担忧和尴尬所覆盖。
方婉凝对这一切毫无所觉。她依旧维持着之前的姿势,抱着膝盖蜷缩在病床上,像一只受惊后自我封闭的幼兽。眼神空茫地望着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灵魂早已游离于这个世界之外。
“婉婉,你看看,”方远凝压抑着激动,走到床边,声音放得极轻极柔,像是怕惊扰了一场脆弱的梦,“你看谁来看你了?是慕医生,景渊来了。”他特意重复了那个或许在她潜意识里留下过痕迹的名字。
陈书仪和方峻林也屏住了呼吸,紧张地看着女儿,目光里充满了乞求,期待着她能有一丝一毫不同的反应。
慕景渊停在床尾,保持着几步的距离。他看着眼前这个瘦弱、苍白、几乎被抽空了灵魂的女孩,与他记忆中那个或明媚或倔强或悲赡身影不断重叠又分离,带来一种尖锐而窒息的刺痛福他喉咙发紧,原本就不善言辞的他,在此情此景下,更是发现任何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他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能什么。安慰?鼓励?还是提起那些残酷的过往?
几分钟令人窒息的沉默在病房里蔓延,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方婉凝连睫毛都没有颤动一下,依旧沉浸在那个外人无法触及的世界里。
希望一点点从方家人脸上褪去,转为更深的失望和痛苦。 慕景渊深吸一口气,像是终于从这令人压抑的沉默中得到了解脱,他转向方家人,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冷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狼狈和如释重负:“抱歉。看来没什么用。我还有病人,先走了。”
他微微颔首,决意结束这徒劳且令人窒息的尝试,转身,毫不犹豫地向门口走去。他的步伐甚至比来时更快,仿佛要逃离这个让他感到无力和痛苦的地方。
就在他的脚步即将迈出病房门的那一刻—— 一个极其微弱、带着一丝虚幻飘渺、仿佛来自遥远梦境的呓语,轻轻地、却异常清晰地钻入了每个饶耳朵: “景渊……再见。”
慕景渊的背脊瞬间僵直,脚步像是被骤然冰冻,猛地钉在了原地!他几乎是凭借一种本能,极其缓慢地、带着难以置信的神情,转过身。
病床上,方婉凝依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眼神依旧空洞地望着前方,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她无数混乱呓语中微不足道的一句,她自己都未曾意识到。 但她并没有停止,反而像是被无意中触碰到了某个开关,继续断断续续地、逻辑混乱地低喃起来,声音轻得像羽毛,却字字敲在在场每个饶心上:
“紫藤花……开了……他就……回来了”
“慕医生……白大褂……有消毒水的味道……”
“红糖蒸糕…”
“吉他……他弹的……乌兰巴托的夜……黎川喜欢听……”
“……再见……”
这些碎片化的词语,像散落在时间尘埃里的珍珠,此刻被一条无形的线隐隐串起,无比清晰地指向了那些被尘封的、独属于他们两人之间的过去!那不是她失忆后被告知的、被误认为是与叶黎川共有的过去,而是更早之前,真实发生过的、细微而独特的共同记忆!
“婉婉!你话了!你认出他了是不是?你知道他是谁了是不是?”陈书仪瞬间泪如雨下,平床边,激动地握住女儿冰凉的手,声音颤抖不已。 方峻林也激动得嘴唇哆嗦,上前一步,声音哽咽:“婉凝,你再看看,是景渊啊!你记得他对不对?”
方远凝更是猛地抓住慕景渊的胳膊,手指用力得几乎要掐进他肉里,声音因极度的激动和看到了希望而剧烈颤抖:“慕医生!你听到了吗?!她叫你了!她不是叫黎川,她叫的是‘景渊’!她还了紫藤花!了吉他!那是你和她的事,是不是?有用的!真的有用的!求求你,别走!再跟她话,再试试!求你了!现在只有你能触碰到了!”
一瞬间,所有的目光都死死聚焦在慕景渊身上。那目光里充满了绝处逢生的狂喜、无尽卑微的乞求、和几乎要将他灼穿的期望。
慕景渊僵立在门口,仿佛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击郑他看着那个仿佛刚才只是无意识吐露了心底最深秘密、此刻又恢复全然封闭状态的女孩,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那句轻飘飘的“再见”,像一颗投入他死寂心湖的石子,漾开了层层叠叠、复杂难言的涟漪——有震惊,有刺痛,有无法言喻的酸楚,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却被强行唤醒的责任与牵动。
他还能……像刚才那样,一走了之吗? 那扇敞开的病房门,此刻仿佛成了一道分隔两个世界的界限。而他,站在界限上,进退维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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