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希望与失望的反复拉扯中流逝。方婉凝的病情依旧如同陷入泥潭，不见起色。她依旧时而懵懂如孩童，抗拒吃喝治疗，时而又陷入无声的呓语，偶尔会模糊地念着“景渊”、“慕医生”，但更多时候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方家人看在眼里，急在心里，那颗想要再去求慕景渊的心，如同被风吹动的野草，越来越动摇，却又因为齐文兮之前的警告和上次慕景渊离开时的决绝而不敢轻易行动。
这下午，气晴好，方远凝推着轮椅，带方婉凝到住院部楼下的花园里晒太阳，陈书仪和方峻林也跟在旁边。阳光暖融融的，但方婉凝只是安静地蜷在轮椅里，眼神空茫地望着远处，对周围的生机盎然毫无反应。
就在这时，方远凝一眼瞥见不远处，慕景渊正和一个病人家属站在树下交谈。他穿着白大褂，身姿挺拔，侧脸冷峻，正专注地听着家属的叙述，偶尔点头，或简短地解释几句。
方远凝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想赶紧推着妹妹避开，生怕刺激到她或者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然而，还是晚了。
一直安静呆坐的方婉凝，目光无意中扫过那个方向，空洞的眼神似乎捕捉到了什么熟悉的轮廓。她歪着头，辨认了几秒，然后，几乎是出于本能地，轻轻地、却清晰地唤了一声： “景渊。”
她的声音不大，但在相对安静的花园里，足以让附近的人隐约听到。 慕景渊似乎正在专注谈话，并没有立刻听到，或者听到莲以为是错觉，并未转头。
方婉凝见他没有反应，脸上露出一丝困惑和焦急，声音提高了一些，又唤了两声：“景渊！景渊！”
这下，慕景渊和那位家属都听到了，同时转过头来。那位家属有些讶异地看着轮椅上的女孩。慕景渊看到方家人和轮椅上的方婉凝，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眼神瞬间变得复杂。
“婉婉，乖，我们不去打扰慕医生，他正忙呢。”陈书仪立刻蹲下身，柔声安抚女儿，试图推着轮椅离开。 “是啊，婉婉，我们去看那边的花好不好？”方峻林也连忙附和，神色紧张地看了慕景渊一眼。
那位病人家属很是识趣，见这情形，赶紧对慕景渊：“慕主任，您先忙，情况我大概了解了，真是太感谢您了！”完便匆匆离开了。
树下，只剩下慕景渊和方家四人。气氛一时有些尴尬和凝滞。 慕景渊站在原地，看着被家人安抚着却依旧执着望着他方向的方婉凝，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握紧，显露出内心的犹豫和挣扎。走，还是不走？
方家人不敢再出声，只是紧张地看着他，又担忧地看着女儿。方婉凝见慕景渊迟迟不过来，脸上的焦急之色更浓，嘴唇翕动着，似乎还想什么，情绪开始有些不稳的迹象。
最终，慕景渊像是下定了决心，迈开脚步，一步步地走了过来。他在轮椅前停下，静静地看了方婉凝一会儿，目光深沉难辨。然后，他开口，声音是一贯的平稳冷静，听不出什么情绪，仿佛只是医生查房时的例行询问： “这几感觉怎么样？”
方婉凝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她的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一个人。她忽然伸出手，一把抓住了他垂在身侧的手，她的手依旧冰凉，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力道。 “景渊，”她仰着脸，语气带着一种真的兴奋和期待，逻辑清晰地跳到了另一个频道，“我很快就要学会你教我的那些和弦了！你今教我曲子好吗？就上次你很好听的那首。”
慕景渊的手被她握住，这一次，他没有像上次那样猛地甩开。他只是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低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微光，有错愕，有挣扎，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他微愣了片刻。
他没有抽回手，而是顺着她的话，试图将话题引回现实，声音依旧平静，却似乎放缓了一丝：“教曲子的事以后再。你先告诉我，这几有没有好好配合治疗？按时吃药了吗？”
方婉凝闻言，脸上立刻露出委屈的表情，像是撒娇般轻轻摇晃着他的手：“药太苦了……吞咽好难受……治疗也好累，那些仪器我不喜欢……”她完全沉浸在了自己认定的关系里，语气自然亲昵。
慕景渊看着她这副样子，沉默了一下，才道：“你以前可不这样。以前再苦的药也会乖乖吃下去。”他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极淡的怀念和引导，“好好配合治疗，才能快点出院。你以前不是总，医院里总是消毒水的味道，总是发生不好的事，想快点离开吗？”
陈书仪立刻在一旁配合着劝道：“是啊，婉婉，听话，好好治疗，我们就能早点回家了。” 方峻林也：“对，回家休养比在医院舒服多了。”
然而，方婉凝却用力摇了摇头，看着慕景渊，眼神清澈而依赖，出了一句让所有人都愣住的话： “我现在不讨厌消毒水的味道了。我不想出院了。” 她顿了顿，脸上绽开一个纯粹而脆弱的笑容，补充道：“因为这里有你。”
一瞬间，万俱寂。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光斑摇曳，却仿佛照不进这凝滞的空气。
慕景渊彻底愣住了。他看着她那双映着自己身影、充满依赖和信任的眼睛，听着这句完全不合时宜、逻辑混乱却情感真挚的话，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一种酸涩麻胀的感觉迅速蔓延开来，让他喉头发紧，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回应。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耳根有些微微发烫。
方远凝、陈书仪、方峻林也全都傻眼了。他们没想到女儿会出这样的话，一时间又是心惊又是尴尬，生怕再次触怒慕景渊。
“婉婉！别胡！”陈书仪最先反应过来，慌忙阻止，“慕医生很忙的，怎么能一直在这里？” 方远凝也急道：“对啊，婉婉，出院了也可以……也可以再见面的嘛！”他得自己都没什么底气。
慕景渊似乎终于从那种莫名的冲击中回过神来。他避开了方婉凝直白的目光，轻轻但坚定地将自己的手从她手中抽了出来。这个动作让方婉凝脸上立刻露出了失落和不解。
他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加冷静和专业，甚至带上了一丝刻意的不近人情：“方姐，病人应该做的，是好好配合医生的治疗，而不是想些无关的事情。”他看了一眼方家人，示意他们继续劝。
方家人连忙附和：“对对对，慕医生得对，婉婉你要听话。”
方婉凝却执着地看着慕景渊，委屈地声：“可是治疗太难受了……”
慕景渊看着她这副样子，心中五味杂陈。他忽然板起脸，语气变得有些严厉，仿佛在教训一个不听话的病人：“我最不喜欢不配合治疗的病人了。之前有个病人，就是因为不肯按时吃药，不配合康复，结果病情反复，吃了更多的苦头，恢复得也比别人慢很多。”他举了一个模糊的案例，然后语气加重，意有所指地：“有很多人，想活下去，却没有机会了。你既然有机会，就要好好珍惜。”
他的话，像一根无形的针，轻轻刺了一下，既是在那个虚构的病人，也像是在别人，更是在提醒自己。
完，他似乎不愿再多停留，看了一眼腕表，语气迅速恢复冷静：“我还有病人情况不好，需要马上处理。你们照顾好她。”他甚至没有再看方婉凝一眼，对着方家人微一颔首，便转身大步离开，背影决绝，仿佛逃离一般。
方家人看着他离去的方向，心情复杂难言。他们不确定慕景渊最后那番话是真心训诫还是只是为了脱身，但至少，他这次没有表现出明显的厌恶，甚至……似乎有那么一丝无奈的关切？
而令他们惊讶的是，回到病房后，当护士送来药时，一直抗拒吃药的方婉凝，竟然看着那杯水和药片，发了一会儿呆，然后默默地、异常配合地接过去，皱着眉头一口吞了下去，虽然表情痛苦，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吐出来或打翻。
陈书仪惊喜交加，几乎要落下泪来：“婉婉真棒！对，就是这样，乖乖吃药才能好得快。”
方远凝和方峻林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和一丝隐晦的、不敢宣之于口的猜想——难道，慕景渊的话，她真的听进去了？因为他“不喜欢不配合的病人”？
这个发现让他们心情复杂。他们既为方婉凝的配合感到高兴，又担忧这种“配合”的动机是如此脆弱和异常，更不敢将今楼下发生的具体细节告诉齐文兮或其他医生。他们默契地选择了保持沉默，生怕这刚刚出现的、来之不易的“配合”会因为医生的干预而再次消失。
方远凝看着默默吃完药、又恢复茫然状态的妹妹，心中百感交集。他悄悄走到走廊尽头，给齐文兮发了个信息，只简单：“婉婉今下午晒太阳后，回来居然乖乖吃药了。”省略了所有关键的相遇和对话。
齐文兮很快回复了一个惊讶和鼓励的表情，但后面又跟了一句：“这是好事，但原因需要观察，稳定最重要，切勿冒进。”
方远凝看着手机屏幕，长长地、复杂地叹了口气。希望像野草，烧不尽，吹又生，却不知最终会引向何方。
几相对“配合”的服药后，医疗团队尝试着给方婉凝重新加入了比之前更多的康复训练项目。但好景不长，除邻一尚算顺利外，后续几，她又变回了老样子，需要家人和治疗师连哄带骗才勉强完成几个动作，甚至到了后来，连吃药都需要一番苦功才能喂下去。
几后的一个下午，慕景渊去内科进行了一场联合会诊。结束后，他需要穿过康复科所在的楼层返回神经外科。走在熟悉的走廊里，他的脚步不自觉地放慢了些许，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两旁的康复训练室。
就在经过一间开放式康复室时，他的视线被里面的情景吸引，脚步下意识地停驻了片刻。
透过巨大的玻璃窗，他看到方婉凝正在一位康复治疗师的指导下，尝试进行站立平衡训练。她显得极为不情愿，身体软绵绵的，全靠旁边的方远凝和陈书仪一左一右架着，才勉强站着。治疗师在一旁耐心地引导着动作，但方婉凝眉头紧锁，嘴巴微微嘟起，不断地摇头，甚至试图将身体的重心往下坠，明显是在抗拒。
“婉婉乖，再坚持一下，站好了我们就休息，好不好？”陈书仪柔声哄着，额头上渗出了细汗。 “对啊，婉婉，你看别的朋友都做得很棒。”方远凝也指着旁边其他正在努力康复的病人，试图鼓励，但效果甚微。
这一幕落在慕景渊眼里，让他不自觉地蹙起了眉。他看到她这副消极抗拒的样子，心底莫名地生出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烦躁和不赞同。但他很快压下了这种情绪，意识到自己不该过多关注，便立刻移开视线，加快了脚步，打算装作没看见匆匆离开。
然而，就在他转身欲走的瞬间，原本低着头发脾气、目光四处乱瞟的方婉凝，恰好抬眼望向了门口方向。
那双原本空洞迷茫的眼睛，在捕捉到那个一闪而过的、熟悉挺拔的身影时，瞬间亮了起来！ “景渊！”她脱口而出，声音带着惊喜和急切，甚至盖过了治疗室内的嘈杂。
下一秒，她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挣脱了哥哥和母亲的搀扶，踉踉跄跄地就朝着门口慕景渊的方向奔去！她的步伐虚浮不稳，平衡能力极差，刚冲出两步，脚下一软，“砰”地一声重重摔倒在地毯上！
“婉婉！” “哎呀！”
惊呼声四起！陈书仪和方远凝吓得魂飞魄散，立刻冲过去想要扶她。康复治疗师也急忙上前。 “摔到哪里了？疼不疼？”陈书仪的声音带上了哭腔。 方远凝想去抱她起来：“快让哥看看！”
然而，摔倒在地的方婉凝却异常执拗，她用力推开哥哥和母亲伸过来的手，眼睛死死盯着门口那个因为她摔倒而骤然停住脚步的背影，委屈又急切地带着哭腔喊：“景渊……疼……”
慕景渊听着身后传来的惊呼、摔倒声以及她那带着哭腔的呼唤，脚步像是被钉在了原地。他的背脊僵硬，内心进行着激烈的人交战。理智告诉他应该立刻离开，这不是他该管的范畴，情感上却无法对那声痛苦的呼唤无动于衷。
最终，他还是没能硬下心肠。他猛地转过身，快步走回康复室，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蹲下身到方婉凝旁边。
他没有话，脸色沉静，只是避开了她伸过来想要抓住他的手，动作专业而冷静地检查她的膝盖和手肘，确认只是有些发红，并没有破皮或严重扭伤。
“没事，没受伤。”他沉声了一句，然后示意方远凝和他一起，一人一边，准备将她从地上扶起来。
就在他们用力，方婉凝借力半站起身的瞬间，她却忽然不顾一切地张开手臂，整个人扑进了慕景渊的怀里，紧紧抱住了他的腰，把脸埋在他白色的医生袍上，呜呜地哭了起来：“景渊……我好疼……他们逼我……好累……”
这一幕，让整个康复室都安静了几分。其他正在做康复的病人和家属都好奇地望过来，低声议论着。
“这谁啊？那女孩的男朋友吗？也是医生？”
“看着挺帅的，是医生吧？白大褂呢。”
“这姑娘怎么回事？好像脑子不太清楚……”
“看样子是认识，关系不一般啊……”
陈书仪和方远凝尴尬极了，想去把女儿拉开，又怕刺激她。 康复治疗师也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尝试介入的机会。
慕景渊的身体在她扑上来的瞬间彻底僵住！他几乎是立刻、用了几分力道，才勉强将她从自己身上撕开，保持着一个手臂的距离，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狼狈和强装的镇定：“方婉凝！站好！”
他慢慢拉开距离，再次快速扫视了一下她的四肢，确认道：“你没有受伤。”语气肯定。
方婉凝被他推开，脸上还挂着泪珠，仰头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不安和委屈，声啜泣着问：“景渊……我是不是惹你生气了？为什么……为什么都不来看我？”
慕景渊沉默了一会，忽略了她后面那个他无法回答的问题，而是抓住了前一个“借口”，目光严肃地看着她：“我刚刚可是看到了，你没有那么配合治疗。站都站不好。”
方婉凝眼神闪烁了一下，开始下意识地狡辩：“我没迎…是那个……那个仪器太高了……我腿软……”
“是吗？”慕景渊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他看了一眼旁边的平衡训练仪，“那正好，我现在有点空。你做给我看看，你是怎么‘配合’的。”
方婉凝愣住了。这时，旁边的康复治疗师瞅准时机，带着鼓励的笑容插话道：“对啊，方姐，让你男朋友看看你的进步嘛！我们慢慢来，我帮你，做给他看看你很棒的！”
治疗师这句自然而然的“男朋友”，让慕景渊的眉心几不可察地跳动了一下，但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沉默地看着方婉凝。陈书仪和方远凝则更加尴尬了，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在慕景渊的目光“监督”和治疗师那句“给男朋友看”的无形压力下，方婉凝竟然真的抿着嘴，虽然依旧不情愿，却比刚才努力了许多，颤颤巍巍地、极其勉强地重新开始尝试那些简单的站立和重心转移动作。过程中她几次想放弃偷懒，但一接触到慕景渊那平静无波却自带压力的目光，以及想到治疗师的话，就又瘪着嘴坚持了下去。
慕景渊就那样静静地站在旁边看着，没有出声鼓励，也没有再批评。直到她勉强完成了几个基础动作，累得额头冒汗，他才淡淡开口：“还校以后都要这样。”
完，他不再多留，对着治疗师和方家人微一点头，仿佛真的只是路过顺手监督了一下，便转身再次离开，步伐匆忙。
留下康复室里一群面面相觑的人。其他好奇的病人和家属的议论声似乎更明显了一些。方家人看着累坏聊女儿，心情复杂到了极点。治疗师则觉得方法有效而有些欣慰，但看到家属难看的脸色，也意识到自己可能错了话，讪讪地摸了摸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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