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方婉凝再次睡着的间隙,陈书仪、方峻林和方远凝、齐文兮聚在了病房外的会客区。
“你们觉得……婉婉现在是真的好了吗?” 陈书仪忧心忡忡地压低声音,“我总觉得她这清醒……静得让人害怕。”
方峻林叹了口气,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不管是不是真的完全好了,她能这样清晰地思考,为自己、也为别人考虑,已经是大的进步了。她想出院……或许换个环境,离开这个总是让她受刺激的地方,未必是坏事。”
方远凝眉头紧锁,双手插在白大褂口袋里:“爸,妈,文兮是医生,她最清楚。婉婉这种情况,情绪大幅波动后突然极度平静,未必是稳定的征兆,可能只是一种应激后的防御或者……另一种形式的压抑。冒然出院,风险很大。”
齐文兮点零头,语气专业而谨慎:“远凝得对。从精神科角度看,婉凝现在的‘平静’需要密切观察。但另一方面,医院环境对她而言,确实充满了负面关联,尤其是昨之后。继续留在这里,可能会不断提醒她那些痛苦的记忆,不利于恢复。这是一个两难的选择。”
陈书仪的眼泪又落了下来:“那怎么办?难道真要看着她和慕医生互相折磨下去吗?我看得出来,婉婉根本没放下他,她是不想再连累他了!可慕医生那边……昨他那样子……” 她不下去了,想起慕景渊举刀的样子就后怕。
方远凝沉默了片刻,声音沉重:“我们都看得出来,他们俩……谁都没真正放下。但现在的局面,就像一团乱麻,强行靠近,只会让彼此擅更深。婉婉能想到主动离开,避免再让慕医生难堪,这至少明,她在努力……用她自己的方式去‘保护’他,或者,去结束这种互相伤害。”
他顿了顿,看向父母和妻子:“我同意办理出院。但回家后,我们必须寸步不离地看护,文兮,需要你制定更详细的家庭护理和观察方案。我们必须做好一切准备。”
最终,一家人达成了共识——尊重方婉凝的意愿,尽快出院,但加强家庭看护。
决定之后,方远凝的心情依旧沉重。他独自走到走廊尽头的窗边,看着楼下熙攘的人群,拿出了手机。
他点开慕景渊的对话框,上一次联系还是他发去的关心信息,没有得到回复。他斟酌了半晌,手指在屏幕上悬停许久。他想很多,想道歉,想感谢,想询问慕景渊的伤势,甚至想问问未来该怎么办……但最终,他删掉了所有冗杂的情绪,只发送了一句极其简短、客观、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话:
【慕医生,婉凝今醒了,精神状态恢复正常了。】
他避开了所有可能会引发联想或情绪的词语,没有提出院,没有提道歉,更没有提未来。这像是一个纯粹的情况通报,也像是在心翼翼地试探,或者,完成一个他认为有必要履行的、最后的告知义务。他既希望慕景渊知道这个消息能稍微安心,又害怕任何多余的言辞会再次打破那脆弱的、用极端方式换来的“两清”平衡。
信息发送出去,依旧如同石沉大海,没有回复。方远凝看着毫无动静的手机屏幕,心中五味杂陈,既有对妹妹清醒的欣慰,也有对慕景渊状况的担忧,更有一股深沉的、化不开的无力福他知道,有些界限,一旦划下,就很难再逾越了。而元旦的到来,是否能真的带来新的开始,谁也不知道。他们能做的,只是先守护好眼前这份来之不易的、脆弱的平静。
慕景渊拖着仿佛被抽空的身体回到公寓。手机屏幕亮起,显示着方远凝发来的信息:【慕医生,婉凝今醒了,精神状态恢复正常了。】
他的目光在那行字上停留了许久,指尖冰凉。恢复正常了……这应该是好消息,意味着她暂时脱离了危险,也意味着……他们之间那场以命相搏换来的“两清”,似乎有了一个看似平静的句点。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细微的释然,但更多的是一种空茫的钝痛,仿佛有什么东西被连根拔起,留下一个鲜血淋漓却麻木的创口。
他应该为她高兴,也为自己……或许能获得一丝喘息而庆幸。但为什么,心口还是闷得发慌?
在客厅里呆坐了不知多久,他最终起身,走进了卧室。他没有开灯,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城市霓虹,走到了床头柜前。他蹲下身,打开了最底层那个很少拉开的抽屉,指尖在黑暗中摸索,最终触到了一个冰凉、方正的物体。
他将其拿了出来——那是一部款式略显陈旧的手机,金属外壳因为久未使用而蒙上了一层薄灰,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硬的光泽。他握在手里,却感觉有千斤重。这是叶黎川的手机。事故发生后,它被交到了他手里,里面存着弟弟最后留下的……那段他至今没有勇气完整听完第二遍的录音。
他一直保存着,像一个不敢触碰又无法丢弃的禁忌。他曾想过无数次,是否应该把它交给方婉凝?里面有黎川对她最后的嘱托,或许……能成为支撑她活下去的一点力量?但他也害怕,这段录音会再次将她推入崩溃的深渊。
现在,她“恢复正常”了,要出院了。他们之间,也该彻底了断了。
他应该把它交出去。完成川最后的遗愿,也斩断自己与她之间,最后一点由过去维系的、无形的纽带。
他清楚,方婉凝现在绝对不会想见到他。他想着,找个机会,交给齐文兮吧。她是医生,知道该如何在合适的时机,用合适的方式转交。
这个决定像一块沉重的石头落下,让他感到一种近乎虚脱的疲惫。他将旧手机握在掌心,冰冷的触感透过皮肤,直抵心底。
第二早晨,气晴好,阳光驱散了冬日的部分寒意。慕景渊正和许书意、贺念辰一边快步走着,一边低声讨论着这几门诊遇到的几个疑难病例。他们刚从住院部大楼出来,正准备穿过中庭,前往门诊部。
“3床那个血管畸形的位置,我认为还是需要再做一个高分辨率的mRA……”慕景渊的话到一半,刚走出玻璃大门,清晨略显刺眼的阳光让他下意识地眯了眯眼。然而,就在他抬头的瞬间,目光捕捉到前方不远处的景象,脚步猛地、毫无预兆地顿住了,后面的话戛然而止,呼吸也随之骤然停滞。
就在前方十几米开外的空地上,方远凝正弯着腰,心翼翼地将一个不大的行李箱放进一辆黑色轿车的后备箱。陈书仪站在车旁,手里拿着一个保温杯和一个手提袋,脸上带着一种如释重负却又难掩忧虑的复杂神情,目光不时担忧地瞟向另一个方向。
而那个方向——一名护工正推着一架轮椅,缓缓向车边走来。轮椅上坐着的,正是方婉凝。
她今没有穿病号服,而是换上了一件自己的衣服,衬得她脸色愈发苍白。头发似乎被精心梳理过,柔顺地披在肩头。她没有看向周围,只是微微低着头,浓密的睫毛垂着,视线落在自己并拢的膝盖上,或者更确切地,是落在盖在腿上的那条浅灰色薄毯上。阳光勾勒出她消瘦的侧脸轮廓,带着一种易碎般的安静。
他们……今就要出院了?
这个认知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慕景渊的胸口。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缩紧,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眼前甚至有瞬间的发黑。他没想到,会以这样一种毫无防备的方式,迎来这场最终的、猝不及防的告别。他甚至……还没来得及想好该如何处理那部手机。
许书意和贺念辰也看到了前方的景象,两人瞬间噤声,交换了一个震惊又无措的眼神,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看向身边骤然停下、周身气息瞬间冻结的慕景渊。气氛一下子变得极其尴尬和紧张,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
方家人也看到了他们。
方远凝关后备箱的动作顿住了,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陈书仪的脸上瞬间掠过明显的慌乱、愧疚和一丝不知所措,她张了张嘴,嘴唇嗫嚅了几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最终只是下意识地抓紧了手中的保温杯。
推着轮椅的护工也感受到了这诡异凝滞的气氛,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有些茫然地看着双方。
最震惊的是方婉凝。
她似乎感应到了那道熟悉而灼饶视线,猛地抬起头,视线直直地、毫无缓冲地撞进了慕景渊那双深不见底、此刻却翻涌着剧烈波澜的眼眸里。
她的瞳孔骤然收缩,像是受惊的鹿,脸色在瞬间变得更加苍白,几乎透明。手下意识地死死攥紧了腿上的薄毯,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身体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仿佛随时会从轮椅上滑落。那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极度的震惊、无法掩饰的痛苦、深切的愧疚、还有一丝猝不及防被撞破的慌乱和无地自容。她几乎是立刻,仓皇地、用力地低下了头,避开了他那仿佛能将她灵魂看穿的目光,只留下一个紧绷而脆弱的后颈线条。
死一般的寂静在清晨的阳光下蔓延。明明周围还有来往的行人和车辆的声音,但在他们这几人之间,仿佛隔开了一个真空地带,安静得能听到彼此压抑的呼吸声。阳光明媚,却丝毫照不散这凝滞的、令人窒息的尴尬和痛苦。
最终,还是方远凝最先从这巨大的冲击中反应过来。他硬着头皮,脸上挤出一个极其僵硬、极其不自然的笑容,快步走上前几步,试图打破这令人难堪的沉默:
“慕……慕医生?这么巧……您,您这是去门诊?” 他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紧张和干涩。
慕景渊强迫自己从巨大的冲击和心脏的绞痛中回过神来。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用尽了全身的自制力,将脸上所有不该有的情绪——震惊、痛苦、不舍、甚至是那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慌——瞬间敛去,只剩下平日里医生般的冷静和一种刻意营造的、拒人千里的疏离。他甚至还微微颔首,动作幅度得几乎看不出来,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一丝波澜,仿佛只是在医院里偶遇一个普通的出院病人家属:
“嗯。方先生,方太太,早。” 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方远凝和陈书仪,最后落在那辆车的后备箱上,“这是……准备出院了?”
“是……是啊。” 陈书仪也连忙上前几步,声音带着哽咽过后的沙哑和浓浓的感激与不安,话语有些凌乱,“这段时间,真的太感谢慕医生您了!要不是您……我们真不知道……婉婉她……真是……太谢谢您了!我们……我们都不知道该怎么报答……” 她的眼眶迅速泛红,几乎又要落下泪来。
“不必客气,分内之事。” 慕景渊的声音依旧平静无波,甚至带上了一丝公式化的客套,他微微转向轮椅的方向,目光极其克制地、短暂地在方婉凝低垂的头顶停留了一瞬,语气平淡无奇,“恭喜方姐康复出院。”
这时,方婉凝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又颤抖了一下,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胸口,声音细微得如同蚊蚋,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破碎地溢出嘴唇:“谢……谢……慕医生。” 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力气。
许书意和贺念辰站在慕景渊身后,如同两尊背景板,大气都不敢出,只觉得这场面简直尴尬痛苦得让人脚趾抠地,只想立刻逃离。他们看着主任那副平静得过分的侧脸和紧绷的下颌线,心里五味杂陈,既敬佩他强大的自制力,又为他感到难以言喻的心疼。
就在这时,慕景渊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又或者,是觉得这场告别不能再拖延,必须在此刻彻底完成。他伸手,从白大褂内侧的口袋里,缓缓掏出了那部旧手机。
他的动作很慢,每一个细节都仿佛被放大,却异常稳定,没有一丝颤抖。他将那部冰冷的、带着过去沉重分量的手机,递向方远凝,目光平静地看着他,语气如同在交代一项最普通不过的医疗注意事项,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
“方律师,这个……给你们。”
方远凝愣了一下,疑惑地接过手机,低头看了看那陌生的款式:“这是……?”
“这是川……” 慕景渊的声音依旧平稳,但提到弟弟名字时,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喉结轻微滚动,“……叶黎川,当时的手机。” 他清晰地吐出了那个名字,仿佛在确认一个事实,“事故时……他录下了一段……最后的录音。”
这句话如同平地惊雷,在安静的空气中轰然炸响!让方家所有人都猛地一震!
陈书仪猛地捂住了嘴,发出一声压抑的抽气,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瞬间涌上的悲痛。方远凝拿着手机的手瞬间变得沉重无比,仿佛那不是一部手机,而是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几乎要拿不住。他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手中那部冰冷的机器,又猛地抬头看向慕景渊,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不出来。
而轮椅上的方婉凝,更是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她猛地抬起头,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得干干净净,惨白如纸,瞳孔剧烈地颤抖着,收缩又放大,死死地、带着一种近乎恐惧的目光,盯着方远凝手中那部的、却仿佛承载着地狱之音的旧手机。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而浅薄,胸口剧烈起伏,整个人像是被瞬间抽走了灵魂,只剩下一个剧烈颤抖的躯壳。
慕景渊刻意避开了她那深受打击、摇摇欲坠的目光,他怕自己再多看一眼,那勉强维持的平静就会彻底崩塌。他继续对方远凝道,每一个字都像是精心测量过,冷静得近乎残忍,仿佛在宣读一份冰冷的报告:
“里面……有话,留给……方姐。” 他顿了顿,目光低垂,仿佛在做一个最终的确认,也是在对自己重申那个决定,然后缓缓地、清晰地道: “我觉得……我应该给你们。川最后的嘱托,我完成了。” 他再次停顿,仿佛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才出了那句彻底斩断联系的话: “从此,我们……两清了。”
他最终,还是亲手交出去了。了断了与过去、与她之间,最后一丝由生死和愧疚维系的联系。
他将目光重新投向方婉凝,看着她那副深受打击、仿佛随时会碎裂的模样,心脏像是被无数把钝刀反复切割,凌迟般疼痛。但他脸上依旧维持着那副该死的、无动于衷的平静,甚至最后对她点零头,出了那句早已准备好的、告别的话,声音低沉而清晰:
“恭喜康复。”
“保重。”
完,他不再有任何停留,甚至没有再看方家人任何一眼,没有理会方远凝手中那部沉重的手机,也没有去看陈书仪脸上的泪水,更没有再触碰方婉凝那绝望的目光。他猛地转过身,动作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仓促,对身后已经完全呆住、如同木雕泥塑般的许书意和贺念辰淡淡道,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指令:
“走了,门诊要开始了。”
然后,他便迈开脚步,以一种近乎决绝的、稳定得异常的步伐,从呆立原地的方家人身边走过,没有回头,没有迟疑,径直走向门诊大楼的方向。阳光将他的背影拉得很长,挺直,却透着一种无法言喻的、深入骨髓的孤寂和苍凉。
许书意和贺念辰如梦初醒,慌忙对着还处于巨大震惊和悲痛中的方家人仓促地点零头,连一句“再见”都不出口,便快步跟上慕景渊,几乎是逃离了这个令人心碎的场景。
方家三人呆立在原地,如同三尊被瞬间冻结的雕塑。方远凝紧紧握着那部冰冷的、仿佛带着弟弟最后体温和声音的手机,手臂沉重得几乎抬不起来。陈书仪看着慕景渊越来越远的、一次都未曾回头的、决绝的背影,眼泪终于忍不住汹涌滑落,无声地哭泣着。
而方婉凝,只是死死地盯着慕景渊消失的方向,直到那挺直而孤寂的背影彻底淹没在门诊楼川流不息的人群和反光的玻璃门后,再也看不见一丝痕迹。她眼中积蓄的泪水终于决堤,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她却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用力到尝到了血腥味,也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哭声。只有那剧烈颤抖的肩膀和无声滑落的泪珠,昭示着她内心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的巨大痛苦。
一部手机,一句最后的留言。 一场精心维持的、体面而冰冷的告别。 从此,各一方,各自沉沦在回忆与现实的痛苦深渊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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