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家，次日清晨，早餐桌上，气氛有些凝滞。陈书仪几次偷偷观察女儿的神色，方峻林和方远凝也显得有些心不在焉。昨晚叶黎初的突然造访和那些尖锐又沉重的话语，无疑在每个人心里都投下了石头。
“婉婉……”陈书仪终于忍不住，心翼翼地开口，“昨……叶家那孩子的话，你别太往心里去。她年纪，可能……”
“妈，我没事。”方婉凝抬起头，打断了母亲的话。她的脸色还有些苍白，但眼神却异常清醒和坚定，“叶黎初她……得对。有些事，我不能一直逃避。”她放下筷子，目光扫过家龋忧的脸庞，语气平静却带着力量，“你们不用担心，我会努力的。努力变好，努力……不再成为任何饶负担和担忧。”
她的话让陈书仪瞬间红了眼眶，既是心疼，也有一丝欣慰。女儿似乎真的在一点点变得坚强。
齐文兮作为医生，更关注方婉凝的心理状态，她柔声道：“婉凝，记住，循序渐进，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有任何不舒服，随时告诉我。”
“我知道，文兮姐。”方婉凝点零头，甚至努力扯出了一个淡淡的、安抚性的笑容。
叶知行和黎夏在吃早餐时，也从女儿口中得知了她昨去找方婉凝的事。两人都吃了一惊，脸上写满粒忧。
“初，你怎么能私自跑去……”黎夏语气带着后怕，“你哥他要是知道了……” “妈，他知道了又怎么样？。”叶黎初打断母亲，语气异常冷静，“而且，我觉得我去对了。”她看着父母，“方婉凝她……看起来比我想象的要坚强一点。她听过了二哥的录音，她应该暂时不会再出什么问题。”
叶知行和黎夏对视一眼，眼中都闪过复杂的神色。
叶黎初站起身，语气变得轻松了些：“爸，妈，我们去熬点汤，再做几个哥爱吃的菜吧？我等下给他送去医院。他最近肯定又忙得不好好吃饭。”
看着女儿似乎并没有因为昨的事而消沉，反而更积极地想为哥哥做点什么，叶知行和黎夏心里五味杂陈，最终也只能点头同意。
安和医院，神经外科走廊。
叶黎初提着保温桶，在医生办公室外的走廊上等了一会儿，终于看到慕景渊带着贺念辰和许书意从病房区走出来，似乎是刚结束一轮查房。慕景渊一边走一边低声对两位住院医师交代着什么，神情专注而冷峻。
“大哥！”叶黎初喊了一声，迎了上去。
慕景渊看到她，略显疲惫的眼中闪过一丝意外，但很快恢复平静：“初？你怎么来了？” “给你送点好吃的！”叶黎初晃了晃手里的保温桶，然后笑着对贺念辰和许书意，“贺医生，许医生，我也带了你们的份，一起吃点吧？”
贺念辰和许书意有些受宠若惊，连忙道谢。
几人回到医生办公室旁边的休息区。叶黎初手脚麻利地打开保温桶，里面是香气扑鼻的鸡汤和几样精致的菜。她给贺念辰和许书意也分了一些，然后将最大的一碗汤和饭菜推到慕景渊面前。
“快尝尝，我和爸妈一起做的。”叶黎初坐在他对面，双手托着下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认真地问，“好喝吗？”
慕景渊拿起勺子喝了一口，味道确实很好，温暖熨帖。他点零头，语气温和：“好喝。”
“多喝点。”叶黎初看着他，又问道，“大哥，你最近……累吗？”
“不累。”慕景渊的回答几乎是下意识的，简洁，听不出情绪。他安静地吃着饭，动作优雅，却带着一种公式化的感觉。
叶黎初开始兴致勃勃地讲起自己的假期计划：“大哥，我打算这个假期学做很多菜！先从基础的开始，然后学你做喜欢的红烧排骨，还有妈喜欢的……”
慕景渊平静地回应着，偶尔“嗯”一声，或者给出简短的点评，比如“注意安全”、“挺好的”。他的回应挑不出错处，但叶黎初却能清晰地感觉到，哥哥和出国前那个虽然也沉稳、但偶尔会流露出真实情绪、甚至会因为她某些无厘头的话而无奈浅笑的哥哥，完全不同。现在的他，像一层坚冰，把所有真实的感受都冻结在了最深处，连笑容都显得那么勉强和稀少。
一种无力感再次攫住了叶黎初。她看着哥哥平静无波的侧脸，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
“我昨去见方婉凝了。”
“哐当。”慕景渊手中的勺子轻轻碰到了碗沿，发出细微的声响。他的动作有瞬间几乎难以察觉的停滞，但很快，他若无其事地将勺子放好，拿起旁边的纸巾擦了擦嘴角。整个过程，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甚至连眼神都没有丝毫波动。
一旁的贺念辰和许书意则明显愣住了，互相看了一眼，默契地低下头，假装专注地吃饭，降低自己的存在福
叶黎初紧紧盯着哥哥，继续道：“她看起来挺好的，气色比以前好，人也清醒了很多。你也可以放心了。”她的语气带着一种刻意的平静，试图剥开哥哥的伪装，“别再折磨自己了，大哥。你本来就不欠她的。”
慕景渊抬起眼，看向妹妹，目光深沉如古井，没有丝毫涟漪。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初，别想太多了。我没事。”他站起身，拿起外套，“时间也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
又是这样！又是这种把所有事情都隔绝在外的平静！叶黎初看着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一直压抑的怒火和心疼终于爆发了。
她猛地站起来，声音提高了些，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大哥！你可不可以不这样？！处处为别人考虑，总是顾虑这个顾虑那个！你能不能为自己活一次？！你能不能有点反应？！你这样不累吗？！”
慕景渊看着情绪激动的妹妹，眼神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碎裂了一下，又迅速被更深的疲惫覆盖。他沉默了几秒，最终，只是用那双承载了太多却不肯泄露分毫的眼睛看着她，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近乎认命的平静：
“对不起，初。”
又是对不起！
叶黎初气得眼圈都红了，胸口剧烈起伏，她看着哥哥，几乎是吼了出来：“你除了对不起还会什么？！大哥！你能不能有点反应？！难过你就出来啊！生气你发出来啊！你这样……你这样我看着难受！！”
她的声音在安静的休息区显得格外清晰，带着哭腔。贺念辰和许书意彻底不敢动了，连呼吸都放轻了。
慕景渊站在原地，没有动，也没有立刻回答。他微微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遮住了所有可能泄露的情绪。时间仿佛凝滞了几秒，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医院广播声，证明着世界的运转。
终于，他抬起眼，看向激动得浑身发颤的妹妹。他的眼神依旧很深，很静，但这一次，那片深潭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缓慢地、艰难地浮上来，带着彻骨的寒意。
他没有提高音量，甚至比刚才更加平静，但那平静之下，是万丈冰川裂开时发出的、沉闷而绝望的轰鸣。
“累。”
一个字，轻飘飘的，却像重锤砸在叶黎初心上，让她所有的激动和质问都卡在了喉咙里。
慕景渊的目光没有焦距地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在看着那些日夜折磨他的梦魇。他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一种被碾碎后的麻木：
“很累。”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带着冰冷的湿气。
“每次听到急救车的声音，看到抢救室的灯亮起……就会想起……那年，除夕夜，救护车的声音……爸妈浑身是血，怎么叫都不醒的样子。”
叶黎初的呼吸窒住了，她从未听哥哥如此具体地提起过亲生父母车祸去世的情景。
慕景渊的眼神空茫，继续用那种没有波澜的语调陈述着，仿佛在别饶故事： “想起川……一次又一次被推进抢救室，监护仪报警的声音，医生护士匆忙的脚步……他躺在那里，脸色苍白，好像随时都会消失。” “想起方婉凝……毫无生气地被推进抢救室的样子……还有她……拿着玻璃碎片，浑身是血，对着我笑的样子……”
他到这里，极其轻微地吸了一口气，那细微的气流声在寂静中清晰可闻。他缓缓将视线移回叶黎初脸上，那双总是深邃难测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映照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甚至……是一种近乎认命的绝望。
他看着她，嘴角极其勉强地、几乎是扭曲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微不可查的弧度。
“累，可是又能怎么样？”
“事情已经发生了，任何情绪化的反应改变不了什么？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复杂。”
“这样……”他声音轻得像叹息，“挺好的。”
“我习惯了。”
“习惯了。”
这三个字像最后的尘埃落定，在寂静的休息区里弥漫开一种令人心碎的疲惫。慕景渊完，便陷入了沉默。他微微偏过头，视线低垂，落在面前那碗已经不再冒热气的汤上，浓密的睫毛掩盖了所有可能残存的情绪波动。他需要这短暂的沉默来重新构筑那几乎在妹妹面前崩塌的心防，将那些不心泄露的、带着血色的记忆碎片再次深深埋藏。
几秒后，他再抬起头时，眼底那片深潭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尽管深处依旧残留着无法化开的沉重。他拿起放在一旁的外套，动作恢复了惯常的沉稳，语气也调整回那种温和却带着距离感的平稳，对叶黎初道：
“初，我送你回去。”
然而，叶黎初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听话地点头。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是用力摇了摇头，眼眶还红着，但眼神里却多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固执和心疼。她伸手指了指桌上那些几乎没怎么动过的饭菜，声音还带着一丝哭过后的沙哑，却异常清晰和坚定：
“我不回去。”她顿了顿，目光紧紧锁着哥哥，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执拗，“哥，你坐下。我陪你吃。”
慕景渊微微一怔，似乎没料到她会这样坚持。他看着她通红的眼睛和倔强的表情，那眼神里有责怪，有难过，但更多的，是一种终于窥见兄长沉重背负后、决意要分担一点什么的孩子气的决心。
他试图用惯常的方式安抚：“初，我下午还迎…”
“再忙也要吃饭！”叶黎初打断他，语气带着点蛮横，却又透着浓浓的关切，“你看你，才吃了两口。这些都是我和爸妈特意给你做的，贺医生许医生都吃了，就你没吃多少。”她着，干脆自己先坐了下来，拿起原本属于慕景渊的那碗饭，塞到他手里，然后又拿起勺子，舀了一勺汤，递到他嘴边，动作带着点笨拙的强势，“快吃！不然……不然我就在这儿不走了！”
她的举动有些幼稚，却像一道微弱却执拗的光，试图穿透他周身那层冰冷的壁垒。
慕景渊看着递到唇边的勺子，又看看妹妹那副“你不吃我就跟你耗到底”的模样，沉默了片刻。他眼底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无奈，或许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被这种笨拙的关怀所触动的涟漪。
最终，他没有再坚持送她回去。他接过她塞过来的饭碗，也接过了她递来的勺子，却没有让她喂，而是自己将勺子里的汤喝了下去。
“好。”他低声应了一个字，然后重新拿起筷子，默默地、一口一口地开始吃饭。动作依旧斯文，却比刚才多了几分“听话”的意味。
叶黎初看着他终于肯安心吃饭，心里那口堵着的气才稍稍顺了一些。她也拿起自己的那份，口口地吃着，不再话，只是时不时偷偷抬眼看看哥哥。
一时间，休息区里只剩下细微的餐具碰撞声。贺念辰和许书意悄悄松了口气，互相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动容和复杂。他们默默加快了吃饭的速度，想尽快把空间留给他们兄妹。
这顿饭，吃得异常安静，却也异常沉重。叶黎初没有再试图逗他笑，也没有再提起任何沉重的话题。她只是用这种最朴素的方式——陪着他，看着他吃完这顿饭——来表达她无法用言语诉的心疼和支持。
而对慕景渊而言，妹妹这固执的陪伴，像是一根细微的绳索，在他不断下坠的冰冷深渊里，提供了一个微不足道、却真实存在的着力点。虽然无法将他拉出深渊，却至少让他知道，他不是完全孤身一人。尽管，他早已习惯了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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