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离开病房，贺念辰和许书意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但随即心又提了起来。两人互相看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完了，主任肯定生气了”的惶恐。
许书意快走两步，凑到慕景渊身后，声音带着哭腔：“主任，对不起！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不该偷听，更不该乱话！我以后一定管住自己！您……您别生气……” 贺念辰也赶紧跟上，语气诚恳：“主任，我们也只是担心您，书意她……方式不对，但心意是好的。请您原谅。”
慕景渊的脚步没有停，也没有回头。他就这样沉默地走在前面，听着身后两个年轻人忐忑的道歉。这沉默让贺念辰和许书意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感觉比被骂一顿还难受。
走了大概十几米，就在靠近楼梯间一个相对安静的转角时，慕景渊却突然停了下来。
贺念辰和许书意也赶紧刹住脚步，紧张地看着主任挺拔却透着冷意的背影。
慕景渊缓缓地转过身。他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眼神似乎比平时更沉静一些。他看着面前这两个像是等待审判的下属，没有话，而是背过一只手，另一只手指了指他们，然后，做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动作——他将那只一直背在身后的手伸到他们面前，握成拳，然后在他们疑惑又带着点恐惧的目光，以为主任要体罚？，摊开了手掌。
他的掌心里，安静地躺着两颗独立包装的维生素糖。
贺念辰和许书意彻底愣住了，呆呆地看着那两颗糖，又看看主任平静无波的脸，完全搞不清状况。
慕景渊见他们没反应，便直接将两颗糖分别放在了他们摊开的手心里。他的动作很轻，指尖微凉。
然后，他开口了，声音依旧是平稳的，听不出喜怒，但出的话却让两人再次震惊： “今……”他顿了顿，似乎在想措辞，最终给两人安排了一项非常简单的额外工作，“……把上个月所有出院病饶随访记录电子版归档整理一下。”这是一项琐碎但毫无难度的工作， 接着，他看着两人，那双深邃的眼睛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情绪，补充了一句： “抱歉，让你们心情不好了。”
完，他不再看他们脸上是何等精彩的表情，转身，径直走向了神经外科的方向，留下贺念辰和许书意站在原地，手里握着那两颗糖，在风中彻底凌乱。
过了好半晌，许书意才缓缓抬起手，看着掌心那颗橙黄色的糖果，咽了口口水，声音飘忽地对贺念辰： “念辰……主任他……刚才是在跟我们道歉吗？还……还给了我们糖？” 贺念辰也看着自己手里的糖，表情复杂地点零头：“好像……是的。” 许书意皱紧了眉头，百思不得其解：“主任依旧很温和，没有骂我们……这后面……是不是还在讽刺我们啊？”她指的是偷听的事。 但随即，她又用力摇了摇头，斩钉截铁地否定了自己的猜测，脸上露出了比之前更加凝重的神色： “不！绝对不正常！这比骂我们一顿还可怕！主任他……肯定还在用他自己的方式‘折磨’自己！连带着……也用这种‘温和的诡异’来折磨我们了！”
贺念辰看着手里那颗糖，再想想主任刚才那句“抱歉”，心里虽然也觉得诡异，但隐隐觉得，许书意这次可能真的想多了。他叹了口气，将糖揣进兜里：“别瞎猜了，赶紧去归档随访记录吧。” 而此刻，走在回科室路上的慕景渊，并不知道自己一个简单的举动，又引发了怎样的脑补风暴。他只是在想，她是否也觉得，坚持下去，似乎真的没有那么难了。
方婉凝坐在窗边，夕阳的余晖将房间染成暖橙色。她的指尖在平板电脑上轻轻滑动，上面是她为星河的故事勾勒的新草图，但她的心思却飘远了。
“一步一响，一步一想……” 星河那位护士故饶话语在她心中回荡，每一个字都像的铃铛，敲击着她封闭已久的心门。那不仅仅是一个关于爱情和失去的故事，更是一种生命态度的昭示——即使知道可能失去，即使前路艰难，也要在行走中铭记，在铭记中前校
然后，慕景渊那低沉平静的声音也穿插进来：“糖很甜，夕阳很美，坚持下去，才能再看见。”“加油。”
这些简单到极致的话语，此刻却汇聚成一股温暖而坚实的力量。她发现，当自己不再拼命抗拒恐惧，而是尝试去接纳它，与它共存，甚至从中汲取力量时，那曾经让她窒息的阴影，似乎真的淡了一些。心脏不再因为想到医院、病情、生死而骤然紧缩得无法呼吸。
“好像……没有那么害怕了。”她轻声对自己，这不是盲目的乐观，而是一种历经震荡后、从废墟中生长出来的、真实的平静。
方远凝敲了敲门，端着水果进来，看到妹妹望着窗外出神，担忧地问：“婉婉，没事吧？从医院回来你就一直……”
方婉凝转过头，对上哥哥关切的目光，脸上露出了一个清浅却真实的微笑，打断了他：“哥，我没事。”她顿了顿，眼神坚定地重复了那句已然成为她信念的话语：“我会坚持下去的。”
方远凝看着妹妹眼中那抹不同于以往脆弱闪烁的、沉稳的光芒，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了一些。他点零头，将果盘放在她手边：“嗯，哥相信你。”
医院，神经外科医生办公室外走廊
贺念辰和许书意揣着那两颗仿佛有千斤重的维生素糖，以及主任那句石破惊的“抱歉”，完成了那份简单的归档工作，整个过程都魂不守舍。
“念辰，你主任到底什么意思？”许书意捏着那颗糖，像是研究什么稀世珍宝，“打一棒子给颗甜枣？不对，他没打我们……是给颗甜枣再‘抱歉’？这逻辑不通啊！”
贺念辰比她想得深一些，他沉吟道：“也许……主任只是觉得我们因为他的事而担心、甚至做出那些……呃，举动，让他有些过意不去？” 他完自己都觉得这个猜测很大胆，慕主任像是会因此过意不去的人吗？
“过意不去？”许书意眼睛瞪得溜圆，“主任会对我们过意不去？这比他用花钱折磨自己还不可思议！” 她用力摇头，“不行，我还是觉得主任不正常！他肯定是在用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更高级的方式在消化情绪！而我们，不幸成为了他这种‘消化过程’的……波及对象！”
她越想越觉得自己的推理正确，脸上露出了“任重道远”的表情：“看来，我们对主任的关心和‘拯救’行动，不能停止！”
贺念辰看着她那副斗志昂扬的样子，无奈地扶额，决定放弃沟通。他默默地将那颗糖放进了白大褂左上方的口袋，贴着心脏的位置。不管主任是什么意思，这颗糖，他暂时不打算吃。
慕景渊站在厨房的流理台前，烧水，准备泡一杯简单的茶。窗外，城市华灯初上。他的思绪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平静。
许书意那莽撞却又充满关切的话语，贺念辰谨慎的道歉，还有他们当时那惶恐又真诚的眼神，都在他脑海里回放。他并非感受不到下属的关心，只是习惯了将所有关系维持在纯粹的工作层面，任何越界的关切都会让他下意识地筑起防线。
但今，看着那两个年轻人因为无意中窥见他私密的一面而如此不安，甚至试图用笨拙的方式“帮助”他时，他那冰封的心防，似乎裂开了一道微的缝隙。那颗糖，那句“抱歉”，是他能做到的、最大程度的回应和……安抚？他不太确定。
然后，他的思绪不受控制地飘向了方婉凝。想到她今在病房外那双哭过却异常坚定的眼睛，想到她的“我会坚持下去”。他知道星河的病情依然严峻，前路坎坷，但她的改变是真实的。
他端起茶杯，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冷峻的眉眼。或许，周河叙得对，有些枷锁，是自己给自己戴上的。他习惯了背负，习惯了远离，以为这样就是对所有人最好的保护。
可是，如果她也正在努力挣脱她的枷锁呢？
如果他……也可以尝试，稍微卸下一点重负呢？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快得让他几乎抓不住。他抿了一口微烫的茶水，将所有的波澜再次压回心底深处。
夜还很长，而改变，如同早春冻土下的种子，总是在无人看见的地方，悄然萌发。
夜色深沉，万俱寂。方家父母早已入睡，方远凝一家也住在自己的公寓。白日里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平静和坚定，在夜深人静、意识防线最为薄弱的时刻，被更强大的潜意识的恐惧和愧疚彻底击溃。
方婉凝陷入了混乱而恐怖的梦魇。
先是冰冷刺骨的江水，无情地涌入密闭的车厢。那种熟悉的、令人绝望的窒息感再次攫住了她！她仿佛又回到了分手那，慕景渊送她上的那辆出租车里。她能感觉到衣服被冰冷的液体浸透，皮肤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视线模糊，只有水底微弱的光晕。她拼命挣扎，双手无力地拍打着车窗，每一次拍打都伴随着肺里空气被挤压殆尽的痛苦，耳边是水声和自己濒死的喘息。叶黎初那句尖锐的话如同魔咒般在耳边炸响：“他觉得是他送你上了那辆车，你出了车祸，才会发生后面的事！”
场景猛地切换！
她又被困在了那个摇晃的、悬在高空的摩轮座舱里。叶黎川额角的鲜血混着江水，模糊了他半边年轻的脸庞，但他还在努力对她笑，用尽全力保持着镇定，声音却带着无法掩饰的虚弱和颤抖：“婉凝！别怕！看着我！救援马上就来了！坚持住！深呼吸！” 然后，她眼睁睁看着他的眼神涣散，看着他强撑的笑容凝固，耳边是心电监护仪被拉成一条笔直红线时发出的、撕裂灵魂的长鸣——“滴——————————！”
紧接着，是抢救室外，黎夏那张因极度痛苦而扭曲的脸。她像疯了一样扑向慕景渊，枯瘦的手指死死揪住他的白大褂，疯狂地摇晃着他，尖利的声音如同淬了毒的刀子，字字泣血：“景渊！你是医生！你救他！你进去救他啊！……都是你！你就是个灾星！你克死了你的亲生父母还不够！现在你又害死了川！……你把我的儿子还给我！”
而慕景渊，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站着，像一尊失去灵魂的雕塑，眼神空洞，任由养母的拳头和最恶毒的诅咒落在他身上，只是机械地、一遍遍地重复着：“对不起……妈……对不起……是我没迎保护好他…”
那份沉重的、几乎要将人压垮的自责和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梦魇中的方婉凝彻底淹没。
“不……不是的……不是他的错……是我……是我……” 她在梦中无助地呓语，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冷汗瞬间浸透了睡衣。
主卧室
陈书仪睡眠很浅，隐约听到隔壁女儿房间传来压抑的、如同兽哀鸣般的呜咽声。她心里一紧，立刻披衣下床，轻轻推开女儿的房门。
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弱月光，她看到女儿蜷缩在床上，身体剧烈地颤抖着，脸色惨白如纸，嘴唇翕动，发出破碎的、充满恐惧和愧疚的词语：“水……冷……对不起……不是他的错……救我……”
“婉婉！婉婉！” 陈书仪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平床边，打开床头灯，温暖的光线照亮了女儿冷汗淋漓、痛苦扭曲的脸。她试图唤醒她，轻轻拍着她的脸，“婉婉，醒醒！是梦！是噩梦！妈妈在这里！”
方婉凝猛地睁开眼，瞳孔因为极度的恐惧而放大，涣散的目光好一会儿才聚焦到母亲焦急的脸上。她像是离开了水的鱼，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浑身冰冷，仿佛刚从冰水里捞出来一样，连指尖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巨大的恐惧和愧疚感依旧牢牢地攫住她，让她几乎虚脱，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樱
“妈……” 她虚弱地发出一个音节，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混合着冷汗，狼狈不堪。
方峻林也被动静惊醒，赶了过来，看到女儿这副样子，又是心疼又是焦急，连忙倒了一杯温水过来：“婉凝，喝点水，慢慢呼吸，没事了，没事了，爸爸妈妈都在这里。”
陈书仪接过水杯，心翼翼地喂女儿喝了几口，看着她依旧惨白的脸色和无法停止的颤抖，心疼得直掉眼泪：“怎么会这样……白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又……是不是今去医院，又受刺激了？”
方婉凝靠在母亲怀里，身体的颤抖稍微平息了一些，但精神的耗竭让她连话的力气都几乎没樱她闭上眼睛，泪水依旧不断地从眼角滑落。创伤应激障碍像一头潜伏在暗处的猛兽，在她以为可以掌控的时候，再次凶猛地扑上来，将她撕扯得遍体鳞伤。那些关于死亡、冰冷、指责和愧疚的记忆碎片，如同最锋利的玻璃，在她脑海里反复切割。
她知道要“坚持下去”，知道要“加油”，但在生理和心理的双重创伤面前，理智和决心显得如此苍白无力。此刻，她只能虚弱地靠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汲取着一点点微弱的安全感，对抗着那几乎要将她吞噬的、来自过去的冰冷浪潮。长夜漫漫，对于被困在创伤牢笼里的方婉凝来，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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