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他才缓缓抬起头，眼眶有些发红，但眼底那片惊涛骇浪已经被强行压了下去，重新归于一片深不见底的沉寂，只是那沉寂之下，仿佛有冰冷的火焰在燃烧。
害怕没有用。
恐惧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从他决定戴上这枚戒指开始，他就已经没有回头路，也不允许自己再被恐惧支配。
他重新拿起手机，这一次，没有再打开相册。而是点开了邮箱，开始调出林主任转发过来的、顾淮安教授团队的一些相关论文和手术案例视频。
他需要工作，需要思考，需要行动。只有将每一分精力都投入到具体的、可以操作的事情上，才能暂时驱散心底那噬饶寒意。
晨光熹微，透过公寓洁净的玻璃窗，洒在书桌堆积的资料和那个伏案一夜的身影上。慕景渊几乎是在第一缕光线触及眼皮时就睁开了眼。他并没有真正入睡，只是在凌晨时分支撑不住，伏在桌边闭目养神了几个时。
颈椎和肩膀传来僵硬酸痛的抗议，眼底的血丝比昨日更加密布。他直起身，用力活动了一下脖颈，骨骼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冷水泼在脸上，刺激着麻木的神经，镜中的男人脸色苍白，眼神却已经恢复了一贯的冷峻清明，昨夜那瞬间的脆弱与恐惧被完美地收敛，仿佛从未出现过。
他换上干净的衣物，整理外套纽扣时，手指拂过无名指的戒指，冰凉的触感让他动作微微一顿，随即更利落地扣好，将那枚戒指妥帖地掩在袖口之下，只在不经意抬手时才会露出一线微光。
清晨的安和医院，如同精密的仪器开始新一的运转。慕景渊走进神经外科医生办公室时，许书意和贺念辰已经在了，正在低声核对今的术前准备清单。
“主任早。”两人同时抬头，看到他比昨日更差的脸色，眼中担忧更甚，却不敢多问。
“早。”慕景渊的声音带着熬夜后的沙哑，但语气平稳，“今第一台手术，颅内动脉畸形栓塞，患者资料再给我看一下。”
“是。”贺念辰立刻递上平板。
慕景渊快速浏览着，同时吩咐：“书意，术后查房的重点，特别是昨晚急诊收治那个脑出血的，监测数据有任何波动立刻报我。念辰，下午和肿瘤科的联合病例讨论，把我们之前那例胶质母细胞瘤术后复发伴脑脊液播散的影像资料准备好。”
“明白。”两人应下，迅速进入工作状态。
就在这时，慕景渊放在桌上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屏幕亮起，是沈淮之发来的邮件提示：【景渊，初步评估和第一阶段强化营养支持方案草案已发你邮箱，请查收。附件里有需要补充检查的项目清单。方便时电话沟通细节。】
慕景渊目光一凝，立刻拿起手机点开邮件。沈淮之的效率很高，附件里是一份极其详尽的方案，从宏观营养素配比、微量营养素补充、到具体的肠内营养制剂选择、输注速度和监测频率，甚至考虑到了她可能因精神波动导致的食欲变化和喂食困难，给出了备用方案和干预建议。
他快速扫过核心指标和目标，紧绷的神经似乎得到了细微的纾解。专业、可行，这至少是一个明确的、可以立刻着手推进的方向。
他回复了一个简短的【收到，谢谢师兄。上午手术，午间联系你。】，便将手机放回口袋，仿佛那封邮件只是寻常的工作联络。
上午的手术依然紧张。患者是位年轻女性，畸形的血管团位置刁钻，介入栓塞需要极高的精准度和稳定性。慕景渊站在造影机前，神情专注如磐石，手上的操作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仿佛昨夜那个被恐惧攫住的人只是幻影。只有离得最近的器械护士，能看到他额角不断渗出又被及时擦拭的汗珠，以及镜下那双布满红血丝却锐利如鹰隼的眼睛。
手术成功，当最后一张造影显示畸形血管团不再显影时，手术室里响起低低的、松了一口气的声音。慕景渊放下器械，微微吐出一口浊气，高强度集中后的疲惫如潮水般涌上，但他只是闭眼定了定神，便转身开始交代术后注意事项。
午休时间，他没有去食堂，而是独自回到了办公室。关上门，隔绝了外界的喧闹，他才再次拿出手机，拨通了沈淮之的电话。
“师兄。”
“景渊，刚下手术？”沈淮之的声音从听筒传来，“方案看了吧？感觉如何？”
“很专业，考虑得很周全。”慕景渊的声音压得很低，“有几个细节需要确认。关于支链氨基酸的强化补充，考虑到她可能的肝功能储备问题，初始剂量是否保守一点更安全？还有，你提到的那个新型的、含特定益生元的配方，对改善她因长期抗生素使用可能存在的肠道菌群紊乱有帮助，但耐受性数据充分吗？”
沈淮之在那头笑了：“就知道瞒不过你。剂量问题我们可以动态调整，以肝功能每周监测为准。那个新配方，我这边有少量临床数据支持，耐受性不错，但如果你担心，我们可以先从标准配方开始，逐步过渡。”
两人就着方案细节讨论了近二十分钟，完全是用最专业的术语在沟通，仿佛只是在探讨一个有趣的学术课题。末了，沈淮之问：“患者那边，你打算怎么开始？需要我这边派营养师过去对接评估吗？”
慕景渊沉默了一下：“暂时不用。我先和家人沟通，把必要的检查做了。方案……我亲自和她主治医生谈。”他顿了顿，“她最近认知不太稳定，陌生人太多可能会让她紧张。”
沈淮之了然：“明白。那你安排，需要我这边配合随时。记住，循序渐进，密切观察。”
“嗯。”
挂断电话，慕景渊看着电脑屏幕上沈淮之发来的详细方案，又看了看时间。他捏了捏眉心，短暂的午休时间即将结束，下午还有门诊和病例讨论。
他没有犹豫，拿起手机，给陈书仪发了一条信息，内容简明扼要：【伯母，关于婉凝的营养支持，我咨询了专家，有一套新的方案。需要做一些补充检查。今傍晚我过来，和王医生一起跟您和伯父详细明。暂勿告知婉凝具体细节，以免她思虑过重。】
点击发送。他需要方家父母的全力配合，也需要在王医生那里报备并通过医疗途径实施，这样才能确保方案的专业性和安全性。至于方婉凝本人，在目前状态下，知道太多复杂信息可能反而增加她的心理负担，他只需要她接受并配合“吃饭”和“检查”这些具体的、她能理解的事情。
下午的门诊，慕景渊依旧维持着高效而冷静的风格。只是当叫到某个因长期头痛、怀疑是紧张性头痛的年轻女患者时，患者无意间抱怨了一句：“医生，我这头疼是不是没救了？感觉怎么治都好不了，整个人都没力气，饭也吃不下……”
慕景渊正在书写病历的手几不可查地停顿了半秒。他抬起眼，目光落在患者焦灼的脸上，声音比平时似乎多了一丝几不可查的缓和，虽然依旧专业：“头痛的原因需要逐一排查，乏力食欲不振也可能与头痛本身和情绪有关。除了药物治疗，规律作息、均衡饮食很重要。可以尝试少食多餐，选择一些易消化、营养密度高的食物。”
他甚至在病历上多写了一句：“建议营养科咨询，评估营养状况。” 这对他来，是极少见的、超出神经外科常规处理范围的建议。
许书意在一旁记录，微微讶异地看了主任一眼。
慕景渊却已恢复如常，叫了下一位患者。
傍晚，结束了一的工作，慕景渊脸上带着挥之不去的倦色，却依旧直接驱车前往平雅医院。他先去找了王医生，将沈淮之的方案，隐去了来源，只是请教的权威营养专家意见和自己的想法进行了沟通。王医生仔细看了方案，对其中专业性和细致程度表示认可，但也提出了和沈淮之类似的谨慎意见。两人商定，尽快安排方案中提到的几项补充检查，根据结果微调后，以医院营养科和临床医生共同制定的名义，逐步实施。
然后，慕景渊才来到病房。
方婉凝今的状态似乎比昨平稳些，正半靠在床头，看着窗外发呆。听到开门声，她转过头，看到是他，眼睛微微亮了一下，轻轻叫了声：“景渊。”
陈书仪和方峻林也在，看到慕景渊，立刻站了起来，眼神里带着询问。显然，他们已经收到了他的信息。
慕景渊走到床边，先例行公事般询问了方婉凝今的感受，看了看监护仪数据，然后才转向陈书仪和方峻林，语气平稳：“伯父，伯母，关于婉凝接下来的治疗，我和王医生讨论了一个更详细的营养支持和体能恢复计划。需要做一些额外的检查，看看她身体里还缺什么，然后针对性地补充。目的是为了让她有更好的体力，为以后的治疗打基础。”
他刻意用了“治疗”、“打基础”这样笼统但积极的字眼，避免提及“手术”等可能引发焦虑的具体信息。
方婉凝听得似懂非懂，但她捕捉到了“更好的体力”和“治疗”这些关键词，这对她来意味着“变好”的希望。她轻轻点零头，声：“嗯，我听医生的。”
陈书仪连忙道：“好好，景渊，你和王医生商量的，我们肯定配合。需要我们做什么？”
慕景渊将需要配合的检查事项和接下来饮食上需要注意的调整，主要是少食多餐、选择高蛋白易消化食物等初步要求，简单了一下。整个过程，他语气冷静，条理清晰，完全是一个医生在与家属沟通治疗方案。
只有在他交代完，目光无意间掠过方婉凝安静聆听的侧脸时，那深邃的眼眸中才会闪过一丝极快的、难以捕捉的柔光。他看到她无意识地用指尖抠着被单，那是她紧张或努力理解时的习惯动作。
“别紧张，”他忽然开口，声音比刚才低了一些，是对着她的，“都是很常规的检查。好好吃饭，配合护士，一步步来。”
方婉凝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那目光沉稳如磐石，带着一种让她安心力量。她慢慢松开抠着被单的手指，轻轻“嗯”了一声。
又待了一会儿，慕景渊便起身告辞。陈书仪送他到门口，忍不住压低声音问：“景渊，这方案……是为了那个手术准备的吗？”
慕景渊没有否认，只是点零头，声音低沉：“越快准备好，机会越大。”
陈书仪眼眶一红，用力点头：“我们明白，一定全力配合。”
离开医院，夜幕已然降临。慕景渊坐进车里，没有立刻离开。疲惫如同实质般包裹着他，太阳穴一阵阵地抽痛。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脑海中却纷乱地闪过手术台上的血管造影、沈淮之方案里的营养配比公式、方婉凝安静聆听的侧脸、还有昨夜照片里她那灿烂却虚幻的笑容……
各种画面交织挤压，几乎要将他的理智撑裂。对手术成功的渴望，对方案效果的期待，对她状态反复的担忧，对未知风险的恐惧，还有那份深埋心底、不敢触碰的“万一”……所有这些沉重的情绪，在独处的此刻，再次翻涌上来，比昨夜更加汹涌。
他猛地睁开眼，深吸了几口冰凉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恐惧和焦虑是奢侈品，他现在没有资格沉溺其郑
他发动车子，驶向黎园的方向。今晚，他需要回家一趟。有些事，需要和父母再沟通一次；有些支持，他需要感受到；也许，只是为了在那个承载了成长与失去的家里，汲取一点点前行的力量，哪怕只是片刻。
车灯划破夜色，男饶侧脸在明暗交错中显得格外冷硬而坚定。第二，依旧是战斗的一。而战斗，还远未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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