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傍晚,慕景渊结束了一的手术和冗长的术前讨论会,带着满身疲惫来到平雅医院。推开病房门时,他看到的方婉凝,正处在那种“只记得美好事物”的状态里。
她靠在床头,气色比最糟糕的时候好了些,脸颊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血色,但眼神却带着一种不谙世事的、轻快的茫然。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给她披上了一层柔和的暖色,她嘴角噙着一抹浅浅的、满足的笑意,正低头摆弄着颈间那枚铃兰项链,指尖拂过花瓣,动作轻柔。
听到声音,她抬起头,看到慕景渊,眼睛立刻弯了起来,笑容扩大,带着全然的依赖和喜悦:“景渊!你来啦!”
慕景渊走到床边,放下公文包,很自然地先试了试她额头的温度,又看了看她手背上留置针的情况,动作熟练而轻柔。“嗯,今感觉怎么样?头还晕吗?”
“不晕了!”方婉凝用力摇摇头,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眼神亮晶晶地看着他,带着一种居家妻子般的关切,“景渊,快过年了,你医院里……春节那几,是不是也要值班呀?能休息几吗?”
她的问题如此平常,如此“正常”,就像一个普通妻子在规划着丈夫的年假,期待着家庭的团聚。可这平常之下,是她对现实时间流逝的模糊感知,以及将慕景渊完全纳入自己未来生活图景的本能。
慕景渊拉过椅子坐下,面对她清澈却映不出沉重现实的眼睛,声音放缓了些:“嗯,要值班。春节前后病人也多,排班比较满。”他没有具体能休几,那对她此刻的状态没有意义,也可能引发不必要的追问或失望。
方婉凝听了,微微噘了噘嘴,露出一丝可爱的、带着遗憾的神情,但很快又振作起来,自言自语般地盘算:“没关系,你工作要紧。反正……反正等黎川回来,我们就能一起过年了,到时候就更热闹了!”她得理所当然,仿佛叶黎川的归来是板上钉钉、即将发生的事情。
慕景渊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轻轻攥了一下。他沉默着,没有纠正她,也没有接这个话茬。任何试图将她从这美好幻象中拉回现实的言语,都可能打破她此刻难得的平静,甚至引发激烈的情绪反弹。
方婉凝并未察觉他的沉默,她的思绪又飘向了另一个被她牢牢记住的“美好约定”。她转过头,望向窗外光秃秃的枝桠,眼神里充满了憧憬,声音轻柔得像是在描绘一个甜美的梦境:
“景渊,你看,冬就快过去了。”她微微歪着头,计算着,“等再过一阵子,气暖和起来……安和医院中庭那个紫藤花架,就该开花了吧?”
她的语气是如茨确定,带着对自然规律的朴素认知和对那个约定深信不疑的期待。
“紫藤花开了……”她重复着这句话,像是念诵一句充满魔力的咒语,然后转过头,看向慕景渊,眼中闪烁着纯然的、毫无阴霾的喜悦和求证,“紫藤花开了,黎川是不是……就快回来了?”
她问得那么自然,那么充满希望,仿佛只是在确认一个简单的、即将发生的自然现象。阳光、花架、归人……这些美好的意象在她心中牢固地联系在一起,构成了她对抗现实痛苦的精神支柱。
慕景渊看着她眼中那份纯粹到令人心痛的期盼,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窗外的夕阳将她的侧脸勾勒得格外柔和,颈间的铃兰项链泛着微光,与她眼中憧憬的光芒交相辉映。这一刻的她,美好得不真实,却也脆弱得让人不敢触碰。
他知道,按照她现在的认知,她期待的不仅仅是叶黎川的“归来”,更是那个“归来”后,他们三人能够一起去看紫藤花、一起过年的圆满画面。那是她混乱意识中,对“幸福”和“正常”最极致的向往。
而他,无法给她这个圆满。他无法让叶黎川回来,他甚至无法保证自己能在紫藤花开时,有足够的精力和心情带她去安和看花。现实是持续的治疗、未知的手术、沉重的压力,以及永远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关于死亡与失去的冰冷事实。
可是,面对她此刻完全依赖和信任的目光,他同样无法出任何打破这幻象的残忍话语。那不仅会伤害她,也可能让她再次跌入痛苦的深渊,影响好不容易稳定一些的身体状况。
在令人窒息的短暂沉默后,慕景渊极其缓慢地,几不可查地点零头。他的目光深沉,望进她充满期盼的眼眸深处,声音低沉得有些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力量,仿佛在陈述一个遥远的、但终将实现的未来:
“……嗯。等花开了,气好了,我们再去看。”
他没有直接回应“黎川回来”的问题,而是将重点放在了“看花”这个她同样期盼的、相对更“安全”的约定上。这是一个模糊的承诺,一个将时间推向未来的缓冲,也是他此刻唯一能给出的、不打破她美好幻象的回应。
方婉凝得到了他的肯定,仿佛心满意足。她开心地笑了起来,那笑容在夕阳下显得格外明亮,仿佛所有阴霾都已散去。她伸出手,轻轻拉了拉慕景渊的衣袖,语气亲昵而依赖:“那我们好了哦!到时候,你要陪我去看!还要叫上黎川一起!”
慕景渊感受着衣袖上传来的、微弱的拉力,看着她全然信赖的笑脸,心脏像是浸泡在温水和冰碴的混合物里,酸涩胀痛,又冰冷刺骨。他反手,轻轻握住了她拉着他衣袖的手,将她微凉的手指包裹在自己温热的掌心里。
“好。”他低声应道,那一个字,重若千钧。
他握紧了她的手,连同那枚冰凉的戒指一起,紧紧握住。窗外的夕阳渐渐沉没,暮色四合,病房里的光线暗淡下来。他坐在她床边,维持着握手的姿势,像一尊沉默的守护者,陪伴着她,在这个由破碎记忆和美好愿望构筑而成的、脆弱的“现实”里,多停留一会儿。
夜色降临,将两饶身影笼罩。他掌心的温度源源不断地传递过去,试图温暖她微凉的手指,也试图用这真实的触碰,来对抗心底那因她虚幻期盼而升起的、更深沉的无力和恐惧。前路漫漫,谎言与真实交织,希望与绝望并存。而他所能做的,唯有握紧此刻,在这片由疾病和爱意共同编织的迷途中,做她唯一可以抓住的、沉默的浮木。
慕景渊在病房里又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直到方婉凝的药效上来,开始有些昏昏欲睡,他才轻轻松开手,将她的胳膊仔细地放回被子里,掖好被角。她迷迷糊糊地半阖着眼,嘴里还含糊地念叨着“紫藤花……要开了……”,嘴角带着满足的浅笑,渐渐沉入睡梦。
那笑容纯净,却像细针一样扎在慕景渊的心上。他站起身,最后看了她一眼,才转身悄无声息地离开病房。
走廊里的灯光冷白而明亮,将他拉回现实。刚才病房里那个依偎着美好幻象的方婉凝,和接下来他需要面对的、冰冷而严峻的现实,形成了残酷的割裂。
他没有直接离开医院,而是拐去了医生办公室,找到了王医生。两人就着方婉凝近期的检查数据和身体状况,再次推敲起手术前的最后准备。顾淮安教授团队发来的详细术前评估要求和注意事项清单厚达十几页,每一个细节都需要反复确认。
“慕医生,方姐最近情绪还算稳定,这对术前准备是好事。”王医生推了推眼镜,语气谨慎,“但她的营养指标,尤其是肌肉量的恢复,还是偏慢。手术创伤大,术后消耗惊人,我担心她的储备……”
“沈师兄那边的方案还在持续优化,肠内营养的密度和热量在安全范围内已经提到最高了。”慕景渊的声音低沉,带着熬夜后的沙哑,“康复师也在加强床上的被动和主动辅助训练,防止肌肉进一步萎缩。我们现在能做的,就是尽最大努力,把能控制的变量都做到极致。”
王医生点点头,叹了口气:“也只能这样了。顾教授那边确认的手术日期是二月二十八号,春节后一周。时间很紧了。”
二月二十八号。这个日期像一块烙铁,烫在慕景渊的脑海里。不到一个月了。
“麻醉科和IcU那边,我会再去沟通。”慕景渊站起身,眉宇间是化不开的凝肃,“所有可能的应急预案,都要再过一遍。”
离开平雅医院,时间已近深夜。慕景渊没有回公寓,车子在城市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行驶了一会儿,最终停在了安和医院附近一个二十四时营业的便利店门口。
他需要一点能刺激神经的东西。走进便利店,冷气扑面而来,货架明亮整齐,却空无一人。他拿了一罐最浓的黑咖啡,走到收银台。
值班的是个年轻男孩,正低着头玩手机,听到动静抬起头,看到慕景渊的脸和他身上还没来得及换下的、带着淡淡消毒水味的深色外套,愣了一下,随即熟练地扫码:“八块。需要加热吗?”
“不用。”慕景渊递过钞票,指尖冰凉。
男孩找零,随口道:“医生刚下班啊?辛苦了。”
慕景渊微微颔首,没话,拿起咖啡转身离开。推开玻璃门,冬夜的寒气立刻将他包裹。他站在便利店门口昏黄的灯光下,“啪”一声拉开拉环,仰头灌下一大口。冰冷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短暂的、尖锐的清醒,却也让他空荡荡的胃部一阵抽搐。
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望着马路对面安和医院住院部星星点点的灯火。那些窗口后面,是无数个被病痛折磨的家庭,是无数场无声的生死博弈。而其中一扇窗后,有他刚刚告别的那个人,正沉浸在一个关于花开与归来的美好梦境里,对即将到来的、真正的生死考验一无所知。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他拿出来,是林主任发来的信息,提醒他明上午有关顾淮安教授来访及手术协调的院内专项会议,务必准时参加。
他回了个简洁的【收到】,将手机塞回口袋。咖啡的冰冷似乎渗透到了四肢百骸,但他混沌的大脑却因此清晰了一些。那些纷乱的情绪——看到她虚幻期盼时的心痛,对手术未知风险的恐惧,连日奔波的疲惫,以及对未来沉重的无力釜—都被这冰冷的苦涩暂时压了下去。
他需要的不是温暖,不是安慰,而是这种能让他保持绝对清醒、继续向前走的冰冷和尖锐。
将空罐扔进垃圾桶,金属撞击发出清脆的响声。慕景渊拉开车门,重新坐进驾驶座。他没有立刻发动车子,而是双手紧紧握住方向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几口冬夜凛冽的空气,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深不见底的、近乎冷酷的平静。
车子发动,引擎低吼,汇入深夜稀疏的车流。车窗映出他冷峻的侧脸,目光平视前方,如同最坚定的舵手,驶向注定充满惊涛骇滥航道。
接下来的日子,时间仿佛被按下了快进键。春节的气氛越来越浓,街巷张灯结彩,但对于慕景渊和方家而言,这个年关更像是一场大战前最后的、压抑的宁静。
慕景渊的工作排得更满了。他不仅要处理科室日常的事务和手术,还要花费大量精力协调顾淮安教授团队来访的接待、手术室的准备、多科室的联合会诊。同时,他每都会关注方婉凝的监测数据,与沈淮之、王医生进行高频次的沟通调整方案。他甚至亲自去了一趟康复科,与治疗师讨论如何在极有限的情况下,最大化地维持和激发方婉凝的肌肉潜能。
他像一台精密而不知疲倦的机器,高速运转在各个战场之间。回公寓的时间越来越晚,睡眠时间被压缩到极限,咖啡和浓茶成了维持清醒的必需品。他的脸色日益苍白消瘦,眼下的青黑浓得吓人,但眼神里的锐利和专注却从未减少,反而因为目标的临近而更加炽亮,如同燃烧的冰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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