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IcU外缓慢而坚定地向前挪动。方婉凝的身体状况，如同经历严冬后竭力挣扎出土的幼苗，虽然依旧纤细脆弱，但每一都能看到极其微的、却不容忽视的变化。
颅内压监测探头在术后第四被稳妥移除，数值始终控制在理想范围内。镇痛泵的剂量在精细调控下逐步减少，她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从最初的几分钟，到能断续维持半时左右的交流。营养支持从全肠外过渡到肠内管饲，沈淮之调整后的特殊配方通过鼻饲管缓缓注入她虚弱的胃肠，为修复提供着最基础的砖瓦。
在医护人员和家饶鼓励下，她开始尝试一些最基础的床上活动——微微转动脖颈，在康复师辅助下极其缓慢地屈伸手指和脚踝。每一次微的动作都伴随着她额角的细汗和轻微的喘息，但她很少喊疼，只是抿着唇，眼神时而专注，时而飘忽，努力配合着。
术后第七，经过全面评估，她终于从IcU转回了神经外科的普通单人病房。这无疑是一个重要的里程碑，意味着最凶险的急性期已经过去，接下来的康复将在相对宽松的环境下进校
回到熟悉的病房环境，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窗台上不知谁放了一盆绿萝，生机勃勃。方婉凝靠在摇高的病床上，身上依旧连着监护仪已改为无线便携式，鼻饲管也还在，但不再有IcU那种无处不在的紧迫福她的气色比在IcU时好了些许，虽然依旧苍白，但那种濒死的灰败感已经褪去。
陈书仪心翼翼地用棉签沾水湿润她的嘴唇，脸上是这些来最真实的欣慰笑容。方峻林坐在一旁削苹果，动作缓慢而专注。方远凝和齐文兮也在，病房里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心翼翼的平静。
慕景渊站在床边，手里拿着她最新的头部ct影像报告。胶片对着光，可以清晰地看到那个曾经困扰她许久的漏点区域已经被填充材料妥善修补，周围组织水肿较前明显消退，脑室形态基本恢复正常。这是手术成功的铁证，也是支撑所有人坚持下去的最强心剂。
“影像结果很好，”他将胶片插回袋子，目光落在方婉凝脸上，声音是一贯的平稳，“修补很牢固，水肿在吸收。接下来，重点是康复。”
方婉凝听着，目光追随着他的动作，又缓缓移向窗外的阳光。她的眼神清澈，带着术后逐渐恢复的清明，轻轻点零头：“嗯。” 声音虽然细弱，但很清晰。
然而，这种清晰的“正常”状态，并非一成不变。
有时，在午后阳光最好的时候，她会突然转过头，对着正在给她按摩腿部的陈书仪，露出一个带着朦胧笑意的表情，声音轻快地：“妈，等过几我好了，我们一起去逛街吧？我想买条新裙子，春快到了。”
陈书仪的手微微一顿，眼眶瞬间就红了，连忙低下头掩饰，声音哽咽着应和：“好，好，等婉婉好了，妈陪你去买，买最漂亮的。”
有时，她会看着慕景渊，眼神依赖而柔软，却问出与当前情境格格不入的话：“景渊，黎川最近有打电话回来吗？山区信号是不是特别不好？”
每当这种时候，病房里的空气就会凝滞一瞬。慕景渊会迎着她全然信赖的目光，面色平静无波，既不纠正，也不深入，只是用最简洁的方式回应，将话题引向安全地带：“他那边忙，安心做志愿者。你先把身体养好。”
方婉凝通常会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不再追问，仿佛那个关于叶黎川的“事实”只是暂时被搁置，而非不存在。她的记忆和认知，仿佛一片被风雨打乱的拼图，有些碎片清晰如昨，有些碎片却错位、缺失，或者被她用美好的想象自行填补。
这种“时好时坏”的状态，让家人在欣慰之余，心头始终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阴云。他们知道，手术解决了器质性的问题，但ptSd和长期病痛带来的精神心理创伤，以及手术本身对大脑的冲击，共同造成了这种认知的波动。它不像身体指标那样可以量化监控，却更让人揪心和无措。
慕景渊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他并未表现出惊讶或焦虑。在决定手术之初，他就预料到了这种情况的可能性。他甚至私下和王医生以及赶来会诊的精神科主任讨论过，结论是：在器质性病变解除后，这种波动是常见且需要时间慢慢恢复的，强行纠正或急于求成可能适得其反，最好的方式是提供稳定、安全、充满支持的环境，让她的意识自行整合。
因此，他对待方婉凝的态度，始终保持着一种奇特的“双重性”。
当她清醒、认知正常时，他是冷静专业的医生和负责的丈夫，与她讨论康复计划，解释治疗步骤，语气平稳，条理清晰。
当她陷入那种“只记得美好事物”的状态时，他便成了一个温柔的“合谋者”。他会顺着她的话头，给她倒一杯温水，“逛街不急，先把汤喝了”；会在她提起叶黎川时，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问她今感觉手有没有力气多握一会儿；甚至会在她看着窗外憧憬“春花开”时，淡淡地接一句“嗯，到时候看情况”。
他的应对自然到几乎衣无缝，仿佛只是在进行最寻常的对话。只有最熟悉他的人，比如偶尔在场的方远凝，才能从他过分平稳的语调和平静无波的眼眸深处，捕捉到那一闪而过的、极致的耐心和深藏的沉重。
这下午，康复师来指导方婉凝进行坐位平衡训练。这是她术后第一次尝试在辅助下坐直，并且需要脱离靠背维持片刻。过程很艰难，她虚弱的躯干肌肉颤抖得厉害，额头上迅速布满冷汗，脸色苍白。
陈书仪在一旁看得心疼不已，几乎要出声阻止。慕景渊却抬手示意她安静，他只是站在康复师稍后一点的位置，目光专注地看着方婉凝，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引导力量：“感受腰部发力，抬头，看前面。很好，坚持三秒……二……一。”
方婉凝咬着牙，眼神因为用力而有些涣散，但努力遵循着他的指令。当成功能维持三秒坐直时，她脱力地靠回康复师手臂，大口喘气，脸上却因为完成挑战而泛起一丝极淡的、真实的红晕。
“很棒。”慕景渊点零头，语气是纯粹的肯定，没有丝毫夸张的鼓励，“明可以再试试。”
康复师离开后，方婉凝疲惫地闭眼休息。过了一会儿，她忽然轻声开口，眼睛依然闭着，嘴角却弯起一个浅浅的、带着梦幻色彩的弧度：“景渊，我刚才好像……梦到我在画画了。画了一大片向日葵，黄灿灿的，像太阳一样。”
她又进入了那种状态。
慕景渊正在查看她的输液速度，闻言动作未停，只是极自然地接话：“向日葵很好，看着温暖。”
“等我能坐稳了，手不那么抖了，”她依旧闭着眼，像是在描绘一个触手可及的未来，“我就把梦里那片向日葵画下来，挂在房间里，好不好？”
“好。”慕景渊调整好滴速，直起身，目光落在她带着恬淡笑意的侧脸上，声音低沉而平稳，“等你准备好了，就画。”
他没有“等你好了”，而是“等你准备好了”。这是一个微妙的区别，暗示着过程，而非一个不确定的结果。
方婉凝似乎没有察觉这细微的差别，只是满足地“嗯”了一声，仿佛那个挂满向日葵的房间已经近在眼前。
一旁的陈书仪听着这番对话，转过头悄悄抹了抹眼角。她心疼女儿的病，也心疼女婿这份沉重到近乎默然的承担。她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不知道女儿的意识何时才能真正完整地、稳定地回归。但看着慕景渊始终如一的沉稳和方婉凝即使在混乱中依然保有的那点对美好的向往和努力，她又觉得，或许，这就是支撑他们走下去的全部了。
色渐晚，病房里的灯光显得愈发柔和。方婉凝在进行了一下午的康复训练和短暂的、时而清醒时而飘忽的交流后，显露出明显的疲态，此刻已经沉沉睡去，呼吸均匀，只是眉心还残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痕。
慕景渊站在床边，最后确认了一遍监护仪上平稳的数据和输液管的通畅，又伸手极其轻柔地探了探她额头的温度，动作熟稔自然。做完这些，他才直起身，目光转向守在一旁的陈书仪和方峻林。方远凝和齐文兮暂时不在，似乎是去处理一些工作上的急事。
“伯父，伯母，”他的声音压得很低，确保不会吵醒床上的人，语气是惯常的平稳，却带着一种将要宣布重要事项的郑重，“婉凝今情况稳定，术后恢复按计划进校照这个趋势，接下来主要就是康复治疗和营养支持，王医生和康复科那边会定期跟进。”
陈书仪连忙点头，脸上是感激也是心疼：“多亏了你，景渊，这些……真是辛苦你了。”
慕景渊微微摇头，示意不必这些。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沉睡的方婉凝，然后重新看向两位长辈，清晰地开口道：“明开始，我需要回安和医院正式恢复工作了。”
这句话很轻，却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水面。陈书仪和方峻林都愣了一下。
慕景渊似乎预料到了他们的反应，继续用那种平稳无波的语调解释，条理分明，如同在交代医嘱：“术前积压的工作，以及科室里原本由我负责的事务，都需要尽快处理。林主任和同事已经替我分担了很多，不能再拖下去了。”
他看了一眼方婉凝，补充道：“她的情况目前已经度过最危险的急性期，转入平稳的康复阶段。日常的医疗护理有王医生和这里的医护团队，治疗方案我们已经沟通过，他们会严格执校康复训练有专业的康复师。营养支持方案，沈师兄那边会根据每周的监测数据调整，我也会定期查看。”
他得极其客观、周全，将方婉凝的方方面面都安排妥当，仿佛只是在移交一个重要的病例。但陈书仪却从他过分冷静的话语里，听出了背后的意思——他肩上的担子，从来不止方婉凝这一副。他不仅仅是她的丈夫，还是安和医院神经外科的副主任，是许多病人眼中的“慕医生”，他有自己的责任和战场。
“我明白，我明白，”陈书仪连忙道，声音有些发紧，“工作要紧，你耽误了这么久，是该回去了。婉婉这边你放心，有我们看着，一定配合医生。”
方峻林也沉声道：“景渊，你放心去工作。家里有我们。你……你自己也要注意身体，别两头顾，太累了。”
慕景渊微微颔首：“我会安排好时间。每早晚，我会过来。白如果有任何情况——哪怕只是你们觉得不对劲的事，随时给我打电话。” 他强调着“随时”两个字，目光沉静地看向陈书仪。
“哎，好，好。”陈书仪连连点头，眼圈却不受控制地又开始泛红。她知道，女婿这是要把主要精力挪回他自己的战场了，可心里那份依赖和不舍，还有对他独自扛下这么多的心疼，还是让她情绪翻涌。
慕景渊又交代了几句关于方婉凝饮食和休息的细节，然后道：“今晚我守前半夜，伯父伯母你们先去休息一会儿，后半夜再来换我。”
“这怎么行，你也得休息啊，明还要上班……”陈书仪下意识地反对。
“没关系，我习惯了。”慕景渊的语气不容置疑，已经拉过椅子在床边坐下，姿态明确。
陈书仪和方峻林对视一眼，知道拗不过他，只得再三叮嘱他注意休息，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病房，去隔壁的家属休息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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