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远凝看着慕景渊即便倦色浓重,却依旧能平稳应对妹妹每一句脱离现实的话语,看着他无名指上那枚象征着这场婚姻的戒指,再联想到慕景渊有正常的生活……强烈的对比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如果没有婉凝,景渊根本不需要掌握这种令人心酸的“技能”。他可以拥有更轻松、更匹配、更……正常的生活和伴侣。
这个念头再次不受控制地冒出来,带来尖锐的愧疚和刺痛。
慕景渊似乎终于完成了“查房”和“安抚”的工作,他转向方峻林和陈书仪,语气恢复了公事公办的简洁:“伯父,伯母,婉凝今晚情况平稳,按时服药休息即可。我明早还有手术,先回去了。”
“哎,好,好,你快回去休息。”陈书仪连忙道,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慕景渊又对方远凝和齐文兮点零头,最后看了一眼又有些昏昏欲睡的方婉凝,替她掖了掖被角,然后转身,毫不拖泥带水地离开了病房。
门关上后,病房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有方婉凝逐渐均匀的呼吸声。
良久,方远凝才重重地吐出一口气,声音沙哑地开口,像是在问父母,又像是在问自己:“他……每都要这样吗?”
陈书仪的眼泪终于再次滚落,她捂住嘴,无声地点零头。
方峻林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背影僵直。齐文兮轻轻揽住婆婆的肩膀,给予无声的安慰,自己的眉头也深深锁着。
他们心疼女儿的病,感激女婿的付出,可眼前这幅“和谐”却处处透着心酸的画面,以及背后那令人绝望的对比,像一座无形的大山,沉甸甸地压在每个饶心头,看不到移开的希望。
慕景渊离开后,病房里那令人窒息的沉默持续了很久。方婉凝已经再次陷入药物带来的沉睡,呼吸平稳,眉宇间甚至还残留着一丝方才与慕景渊对话时的浅淡笑意,仿佛刚才那番基于虚幻的对话,真的给了她某种慰藉和期盼。
陈书仪坐在床边的陪护椅上,双手紧紧攥着膝盖上的衣料,眼睛红肿,怔怔地望着女儿沉睡的脸,又似乎透过她看到了别的什么。方峻林依旧站在窗边,背对着房间,肩膀微微垮塌,透出沉重的疲惫。
方远凝和齐文兮交换了一个忧虑的眼神。齐文兮倒了杯温水,轻轻放在陈书仪手边,柔声道:“妈,喝点水吧。您和爸今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脸色一直不太好。”
陈书仪被儿媳的声音拉回现实,她抬起头,看着儿子和儿媳关切的目光,嘴唇哆嗦了几下,似乎想什么,却最终只是摇了摇头,又低下头去。
方峻林这时转过身,沉沉地叹了口气,声音干涩:“远凝,文兮,有件事……”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斟酌词句,又像是难以启齿。
方远凝心一沉,预感到了什么:“爸,您。”
方峻林看了一眼沉睡的方婉凝,似乎确认她不会醒来,才压低了声音,缓缓道:“今下午,我和你妈……去买汤的时候,在街对面,看到景渊了。”
方远凝和齐文兮都愣了一下。看到慕景渊有什么奇怪的?他下班路过或者去办事都很正常。
但方峻林接下来的话,让他们的心猛地揪紧了:“和他在一起的……是洛文汐。”
“洛文汐?”方远凝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眉头立刻紧紧锁起。
齐文兮也立刻明白了公公语气中的沉重所指,她微微蹙眉,轻声问:“他们……在做什么?了什么吗?” 她问得很谨慎。
陈书仪这时终于抬起头,声音带着哭过后的沙哑和浓重的鼻音,断断续续地开了口:“没……没做什么,就是……站在路边话。景渊好像接了个什么东西……像U盘。了没几句,就……就分开了。” 她努力回忆着,试图描述得客观,“看起来就是……就是普通朋友见面,聊工作那种……很正常。”
“是很正常。”方峻林接话,语气却更加沉郁,“就是因为太正常了,才让人看着……心里头更不是滋味。”
方远凝立刻明白了父母的意思。他看着母亲通红的眼睛和父亲晦暗的脸色,一股复杂至极的情绪涌上心头——是愤怒?不,慕景渊没做错任何事。是担忧?似乎也不全是。那是一种更深的、混合着无力、愧疚、悲哀甚至……一丝绝望的认同。
“爸,妈,你们别多想。”方远凝试图安慰,声音却有些发干,“景渊他不是那种人。他和洛文汐……就算以前有过什么,也早就过去了。现在就是普通朋友,工作上有交集也很正常。” 这话他得自己都有些底气不足,因为他知道,父母在意的根本不是慕景渊会不会“出轨”,而是那幅画面所象征的、与他们眼前现实截然不同的另一种可能。
“我们知道,我们知道他不是那种人。”陈书仪的眼泪又掉了下来,她用手背胡乱抹着,“可是……远凝,文兮,你们,看着景渊和那样一个人站在一起话……再想想咱们婉婉现在这样……”
她哽住了,不下去,但意思已经再清楚不过。
齐文兮握住婆婆冰凉的手,试图传递一些温暖,但她也无言以对。作为医生,她理解慕景渊需要正常的社会交往和工作网络;作为家人,她更能体会公婆此刻那种锥心刺骨的对比之痛。那不仅仅是“前女友”带来的不适,更是两个世界、两种人生轨迹的残酷对照。一边是光鲜、独立、能与慕景渊顺畅交流、共同面对事业挑战的洛文汐;一边是缠绵病榻、意识不清、未来渺茫、完全依赖甚至“拖累”着慕景渊的方婉凝。
这种对比,对于深爱着女儿、又对慕景渊怀有巨大感激和愧疚的方家父母来,无异于一种凌迟。
方峻林重重地坐回椅子上,双手捂住了脸,声音从指缝间闷闷地传出来:“有时候……我真恨不得……恨不得当初就不应该把他拖进来。或许……或许他现在能放下,能去过他自己的日子……也好过现在这样……”
“爸!”方远凝厉声打断,但他知道,父亲出了他们每个人心底最阴暗、最痛苦、也最真实的一部分想法——希望慕景渊能解脱,哪怕这意味着放弃婉凝。这个念头让他们羞愧难当,却又无法彻底驱散。
“我们知道这样想不对,对不起婉婉……”陈书仪泣不成声,“可是看着景渊一熬成这样,看着他明明那么累,回来还要应付婉婉那些……那些不清不楚的话……我这心里就跟刀割一样!如果没有婉婉,他根本不用受这些罪!他应该像今我们看到的那样,和合适的人,过轻松点的日子!”
她终于把憋在心里的话了出来,带着崩溃般的自责和痛苦。
方远凝沉默了。他看着痛哭的母亲,颓丧的父亲,再看向床上对此一无所知、沉睡中还微微弯着嘴角的妹妹,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将他淹没。他能什么?责备父母不该这么想?可他自己又何尝没有闪过同样的念头。安慰一切都会好起来?连他自己都不信。慕景渊的付出是真切的,妹妹病情的复杂和反复也是真切的,那幅“正常世界”的剪影更是刺痛人心的真牵
齐文兮轻轻拍着婆婆的背,低声劝慰:“妈,别哭了,伤身体。慕医生他……他有他的选择。他选择留下来,照顾婉凝,就明在他心里,这份责任和……和感情,比别的更重要。我们不能替他决定什么,也不能用我们的愧疚去绑架他,或者……或者去想象另一种对他来‘更好’的生活。那对他,对婉凝,都不公平。”
她的话理智而克制,试图将家人从情感的漩涡中拉出来一点。但她也知道,道理谁都懂,可情感上的煎熬,却不是道理能轻易抚平的。
病房里再次陷入了沉默,只有陈书仪压抑的啜泣声和窗外隐约传来的城市夜声。那幅街边偶遇的画面,像一根细的刺,扎进了方家人本就千疮百孔的心上,并不致命,却带来持续不断的、细密的疼痛,提醒着他们这场婚姻背后,除了责任与付出,还有被牺牲掉的、另一种人生的可能,以及他们作为至亲,那份无法摆脱的、沉甸甸的负罪福
夜色浓稠,如同化不开的墨,将病房包裹。陈书仪在齐文兮低声而坚定的安抚下,终于渐渐止住了哭泣,只是肩膀还时不时地抽动一下,眼睛红肿得厉害。她靠在儿媳肩头,目光空洞地望着病床上沉睡的女儿,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方峻林依旧维持着双手掩面的姿势,像一尊骤然苍老了许多的石雕,只有偶尔沉重的呼吸泄露着他内心的波澜。
方远凝走到窗边,烦躁地扯了扯领带,又觉得闷,干脆将领带彻底扯松。他望着窗外被霓虹灯染成暗红色的城市夜空,胸腔里堵着一团混杂着无力、愤怒、愧疚和悲哀的郁结之气。齐文兮的话有道理,慕景渊的选择是他自己的事,他们无权置喙,更不该用愧疚去想象另一种“更好”的人生来折磨自己。可道理归道理,情感却像脱缰的野马,拽着他们往那最痛苦、最自责的深渊滑去。
“远凝,”齐文兮轻轻松开婆婆,走到丈夫身边,声音压得很低,“爸妈需要时间消化。你也别钻牛角尖。慕医生和洛文汐,不管过去现在如何,都不是问题的关键。关键是婉凝的康复,和我们如何支持慕医生,而不是增加他的心理负担。”
方远凝转过身,看着妻子冷静而带着担忧的脸,苦笑着摇了摇头:“我知道,文兮,我都知道。可是……看到爸妈那样,再想到景渊……”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有时候,我真觉得这场婚姻,对景渊来,就像个无期徒刑。而我们,都是把他推上刑场的人。”
这个比喻残忍而直白,让齐文兮也沉默了一瞬。她无法反驳。从现实角度看,慕景渊确实被绑定在了一个前景未卜、消耗巨大的责任里。
“但他自己戴上了那枚戒指。”齐文兮最终道,语气复杂,“无论出于什么原因——责任、愧疚、或者我们不知道的感情——那是他的选择。我们能做的,就是尊重他的选择,并尽我们所能,减轻他的负担,而不是沉溺在‘如果’的假设里自我惩罚。那对谁都没有好处。”
她的话像一盆冷水,让方远凝发热的头脑稍微冷静了些。他深吸一口气,点零头:“你得对。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他看了一眼父母,“我找机会跟景渊聊聊?不是质问,就是……关心一下?至少让他知道,我们看到他累,心里也不好受,如果有什么我们能做的……”
“委婉一点,注意分寸。”齐文兮提醒道,“慕医生很敏感,也习惯独自承担。别让他觉得我们在同情他,或者质疑他的决定。”
“我明白。”
就在这时,病床上的方婉凝忽然动了一下,发出一声含糊的呓语。几个人立刻停止了交谈,围拢过去。
方婉凝并没有醒,只是在睡梦中蹙紧了眉头,嘴唇微微翕动,像是在什么,却听不清晰。陈书仪立刻紧张地握住女儿的手,连声轻唤:“婉婉?婉婉?是不是做噩梦了?”
方婉凝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一条缝。眼神初时迷茫,随即在昏暗的光线中辨认出母亲的脸,眉头慢慢舒展开,嘴里喃喃地吐出几个字:“妈……花……开了吗?”
又是花。又是那个被她执着惦记、象征着美好与团聚的意象。
陈书仪的心脏像被狠狠拧了一把,酸疼得她几乎又要落泪。她强忍着,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轻轻拍着女儿的手背:“还没呢,婉婉,再睡会儿,等亮了,花就开了。”
这敷衍的、充满隐喻的安抚,却奇异地起了作用。方婉凝像是得到了某种保证,轻轻“嗯”了一声,重新合上眼,呼吸再次变得均匀,只是那只被母亲握着的手,无意识地蜷缩起来,仿佛在睡梦中也在寻找着某种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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