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块劫火舔舐过的断木,
在灰烬的沉默里囚禁太久。
有人剖开焦黑的胸膛,
发现雷霆蜷在年轮深处酣眠。
刀锋切开暗哑的循环,
木屑簌簌滚落如剥落的痂。
一道崭新的豁口渗出松脂的微光,
仿佛伤口自己睁开了眼。
一滴血落下,
凝成浑圆的暗红晨星。
它沿着焦痕游走——那火舌烙下的古老河床,
渗进木髓幽暗的井。
嗡——
断木猛地在匠人怀中颤抖,
像惊蛰撞破了冻土!
未雕的琴腹传来低沉的搏动,
琴弦未张,却陡然绷紧血脉的丝线,
无声的嘶鸣在胸腔里奔涌。
从此,那焦痕不止是伤疤,
是火与血签下的契文:
当指尖拂过滚烫的弦索,
必有一缕魂,从火焰的灰烬里醒来,
在呜咽的共振中,
涌出月光。
陈满囤抱着那破败的焦尾琴,指尖刚触到那冰冷的琴身,一股尖锐的寒意骤然刺入骨髓!陈满囤闷哼一声,眼前金星乱迸。并非幻觉,那寒意如活物般沿着手臂经络向上猛蹿,瞬息钻入头颅深处,轰然炸开!无数破碎的画面、尖锐的嘶鸣、玉石崩裂的脆响、还有某种难以言喻的孤寂与怨愤,蛮横地撕裂他的意识,疯狂搅动。他死死抠住桌沿,指节青白,冷汗瞬间浸透破旧长衫。喉头滚动,腥甜上涌,一口污血“哇”地喷在油腻的地面。
身体不再是自己的。一半是陈满囤的瘦削躯壳,沉重、饥饿、疲惫;另一半,却充盈着一种非饶、近乎透明的“存在”。它像一缕无法捕捉的寒烟,缠绕着他的骨骼,渗透他的脏腑,在他的每一次呼吸间流转。它带来沛然的精力,却又伴随着撕裂般的剧痛和无法掌控的飘忽福他听见脑子里响起一个陌生的、带着金石摩擦般涩响的女声,虚弱却执拗:【出去……让我……出去……】
“谁?!”他骇然低吼,声音在空寂的书堂里撞出回响,随即又被更大的雷声吞没。无人应答。只有脑海里的回声:【微羽……微羽……】
微羽。这名字如同烙印,烫在他的神魂深处。他明白了,这焦尾琴中,竟囚禁着如此一缕破碎而桀骜的魂魄。此刻,她就在他的血肉之中,与他共生,亦在角力。
共存的日子如同在万丈深渊边缘行走。白日里,陈满囤强打精神照常开张。他试着抚弄那焦尾的残弦,指尖刚拨,一个尖利的女声便在他颅内炸响:【休碰!】一股无形的力量猛地撞开他的手指。他试图讲述一个新编的、掺杂了“残魂附体”桥段的故事,刚到“那魂魄融入侠士体内”,一股冰冷的怨气骤然席卷周身,冷得他牙齿咯咯打战,话语冻结在喉头,引得仅有的两三位投来诧异目光。
夜晚更是炼狱。微羽的气息如同极地暴风,毫无征兆地席卷或平息。上一刻,陈满囤还因那魂魄带来的冰冷力量而双眼放光,精力充沛得能数清屋梁上的蛛网脉络;下一刻,彻骨的寒意便骤然降临,抽空他所有力气,冻得他蜷缩在冰冷炕上,裹紧所有破絮,仍如坠冰窟,瑟瑟发抖,连呼吸都凝着白霜。最可怕的是魂魄深处那无尽翻腾的孤寂与怨毒,丝丝缕缕渗透出来,啃噬着他的心志。
他需要一个锁链,一根能拴住这无形烈马的缰绳。
陈满囤豁出去了。他用最后几枚铜钱,换来了罕至的、藏于县城“博古斋”最深角落的几卷残破古籍。灰尘呛得他咳嗽连连,昏黄的油灯下,蛛网蒙尘的竹简与虫蛀的羊皮纸卷散发着朽败气息。指甲缝里塞满了泥垢,指尖因长久翻阅而染上墨渍、磨出血痕。他努力睁开那半瞎的眼睛,逐字逐句,拨开那些早已无人识得的古篆和隐语,在关于法宝、凶魂、异兽的荒诞记载中苦苦搜寻,如同在浩瀚沙海找寻一粒有魔力的砂。
一本残卷的边角处,一行蝇头楷如暗夜萤火,骤然点亮了他的瞳孔:“灵物有性,桀骜难驯。古法有云,心血为引,神魂为契,滴落本源,可定主仆……谓之‘滴血认主’。” 心神剧震!他反复咀嚼这十几个字,一股混杂着狂喜与巨大恐惧的战栗从脚底直冲灵。指尖不自觉地抠紧了那张脆弱的纸张,几乎要将其戳透。焦尾琴是她的本源,而血……他自己的血,就是那唯一的钥匙!这念头一起,脑海里微羽的气息骤然剧烈波动,一股强烈的不安和抵触情绪汹涌而来,仿佛被触及了最深的禁忌。书堂角落里,那把焦尾琴竟无风自动,残弦发出极其微弱、却又令人牙酸的震颤嗡鸣,像是在发出无声的警告。
夜,沉如墨锭。陈满囤紧闭了书堂所有的门窗,隔绝了外界最后一点市声与星光。空气凝滞得能拧出水来,只有一盏孤灯摇曳着火苗,将他因紧张而扭曲的侧影投在墙壁上,如同一幅怪诞的壁画。那把焦尾琴,静静横置于唯一干净的方桌之上,焦黑的尾木在昏光下流淌着幽暗的光泽,像一头蛰伏的、等待着献祭的兽。
他深吸一口气,那气息在死寂中格外刺耳。颤巍巍伸出左手枯瘦的中指,右手捏着一枚磨得锃亮的缝衣针,针尖在灯下一点寒芒。他闭上眼,又猛地睁开,眼底是孤注一掷的疯狂!针尖狠狠刺下!
“呃!” 一声短促压抑的痛哼。鲜红刺目的血珠立刻从指尖渗了出来,饱满、圆润,带着生命的热度,在昏黄的灯下如同燃烧的玛瑙。
就在血珠凝聚欲滴的刹那,脑中沉寂的微羽像是被滚油灼伤,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尖锐嘶鸣!那并非声音,而是直接撕裂灵魂的恐怖浪潮——【放肆!蝼蚁!岂敢!】巨大的排斥力排山倒海般袭来!陈满囤眼前骤然漆黑,只觉头颅仿佛要被无形的巨手生生掰开,无数冰冷的怨毒尖针疯狂攒刺着他的识海!身体不再是自己的,右手被一股狂暴的力量死死钳制,剧烈地颤抖着,那滴悬于指尖的鲜血摇摇欲坠,却迟迟无法落下。浑身骨骼仿佛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冷汗瞬间湿透重衫,牙关紧咬,几乎渗出血丝。
“给我……定!” 陈满囤从喉咙深处挤出野兽般的嘶吼,凭借着一股源于濒死绝境的、近乎原始求生意志的蛮力,对抗着体内那试图将他彻底撕裂湮灭的魂魄风暴。每一寸肌肉都在痉挛,每一根神经都在哀鸣。他双眼赤红,布满血丝,死死盯着那焦黑的琴尾,仿佛要将自己的意志化作实质的钉子,钉穿它!
一股狠劲自丹田炸开,冲破魂魄的禁锢!右手带着千钧之力,猛地向下一压!
噗嗒。
那滴饱含着他意志与生命精华的、滚烫的鲜血,终于挣脱了无形的束缚,沉重地、精准地滴落在焦尾琴那漆黑扭曲的尾端木纹之上!
时间在那一刹那陷入诡谲的停滞。灯芯爆出一朵微弱的灯花,发出“噼啪”轻响。
血珠触及焦木的瞬间,没有滑落,没有晕开。它如同活物,又像一滴滚烫的酸液,竟发出极其细微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滋滋”声,仿佛在灼烧着什么。紧接着,那滴鲜艳的红色,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内塌陷、收缩,转瞬便被那焦黑的木头彻底“吞”了进去!琴身上看不出丝毫血迹,仿佛从未沾染。
与此同时,陈满囤脑中那足以撕裂灵魂的风暴尖啸,戛然而止。
死寂。绝对的、真空般的死寂降临。
他僵在原地,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几乎要破膛而出。指尖的刺痛犹在,冷汗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刚才那番搏命对抗的虚脱感阵阵袭来。他死死盯着那毫无异状的焦尾琴,巨大的恐惧与一丝渺茫的希冀在胸中疯狂拉扯。失败了?还是……?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即将吞噬他所有勇气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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