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历二十五年，八月十四，寅时初，山形城北，无名山谷。
秋 夜 的 寒 气 凝 成 薄 霜， 覆 盖 在 山 谷 的 枯 草 上。 一 弯 残 月 挂 在 西 ， 洒 下 惨 淡 的 光 晕， 勉 强 照 亮 了 谷 底 那 条 隐 秘 的 径。
径 尽 头， 一 处 被 藤 蔓 和 乱 石 半 掩 的 洞 口 前， 数 十 支 火 把 将 周 围 照 得 亮 如 白 昼。 火 光 跳 跃 着， 映 出 一 圈 圈 身 穿 明 军 衣 甲、 手 持 火 铳 和 刀 枪 的 士 卒。 他 们 的 表 情 冷 峻， 目 光 如 鹰 隼 般 盯 着 那 个 黑 黢 黢 的 洞 口。
洞 口 内， 一 片 死 寂。
时 间 一 分 一 秒 地 过 去， 只 有 火 把 燃 烧 的 噼 啪 声 和 山 风 穿 过 谷 地 的 呜 咽。
突 然， 洞 口 内 传 来 一 阵 窸 窣 的 脚 步 声， 伴 随 着 压 抑 的 喘 息。
所 有 明 军 士 卒 的 手 同 时 握 紧 了 武 器。
脚 步 声 越 来 越 近， 越 来 越 清晰。
终 于， 几 个 狼 狈 不 堪 的 身 影， 跌 跌 撞 撞 地 从 洞 口 的 阴 影 中 走 了 出 来。
为 首 者 是 一 名 身 穿 紫 色 公 卿 服、 头 戴 立 乌 帽 的 中 年 男 子， 面 容 憔 悴， 正 是 关 白 近 卫 信 寻。 他 的 身 后， 几 名 内 侍 搀 扶 着 一 个 身 穿 简 陋 茶 色 水 干、 外 罩 破 旧 阵 羽 织 的 年 轻 人。 年 轻 人 低 垂 着 头， 长 发 披 散， 看 不 清 面 容， 但 那 身 与 周 围 格 格 不 入 的 、 即 使 破 旧 也 能 看 出 原 本 质 地 不 凡 的 衣 物， 以 及 周 身 那 种 即 使 狼 狈 到 极 点 也 无 法 完 全 掩 盖 的 特 殊 气 质， 已 经 明 了 他 的 身 份。
龟 山 皇。
或 者 ， 前 皇。
看 到 洞 口 外 严 阵 以 待 的 明 军， 近 卫 信 寻 的 脸 上 露 出 了 一 丝 惨 然 的 笑 容。 他 停 下 脚 步， 整 了 整 自 己 凌 乱 的 衣 冠， 然 后 深 深 地 吸 了 一 口 气， 用 尽 全 身 力 气 嘶 声 喊 道： “ 大 东瀛 国 皇 陛 下 在 此 ！ 尔 等 …… 还 不 速 速 见 礼 ！”
他 的 声 音 在 寂 静 的 山 谷 中 回 荡， 带 着 一 种 穷 途 末 路 的 、 可 笑 的 悲 壮。
然 而， 回 应 他 的， 只 有 一 片 冰 冷 的 沉 默， 以 及 明 军 士 卒 们 毫 无 波 动 的 、 看 向 猎 物 般 的 目 光。
近 卫 信 寻 的 脸 色 由 白 转 青， 最 后 变 成 一 片 死 灰。
就 在 这 时， 明 军 队 列 分 开， 一 名 身 穿 千 户 官 服 的 中 年 将 领 缓 步 走 了 出 来。 他 是 李 成 栋 麾 下 的 千 户 赵 勇， 奉 命 在 此 埋 伏。
赵 勇 的 目 光 扫 过 眼 前 这 一 撮 狼 狈 不 堪 的 逃 亡 者， 最 后 落 在 了 那 个 被 搀 扶 着、 始 终 低 着 头 的 年 轻 人 身 上。
“ 你， 就 是 龟 山 ？” 他 的 声 音 平 淡， 用 的 是 汉 语。
近 卫 信 寻 身 旁 一 名 略 通 汉 语 的 内 侍 慌 忙 翻 译
年 轻 人 —— 龟 山 皇 —— 身 体 微 微 颤 抖 了 一 下， 缓 缓 抬 起 了 头。
火 光 下， 他 的 脸 色 惨 白 如 纸， 眼 圈 深 陷， 嘴 唇 干 裂。 那 双 曾 经 被 无 数 人 认 为 蕴 含 着 “ 照 大 神” 神 力 的 眼 睛， 此 刻 只 剩 下 了 无 尽 的 恐 惧、 绝 望 和 …… 一 丝 空 洞。
他 张 了 张 嘴， 想 要 些 什 么， 但 喉 咙 里 只 发 出 了 几 声 嗬 嗬 的 气 音。
“ 带 走。” 赵 勇 懒 得 再 看， 挥 了 挥 手。
几 名 如 狼 似 虎 的 明 军 士 卒 立 刻 上 前， 粗 暴 地 将 龟 山 皇 和 近 卫 信 寻 等 人 从 他 们 的 侍 从 中 拽 了 出 来， 用 粗 麻 绳 将 他 们 的 手 反 绑 在 身 后。
动 作 毫 不 留 情， 与 对 待 普 通 俘 虏 无 异。
“ 陛 下 ！ 陛 下 ！ 放 开 陛 下 ！” 几 名 忠 心 的 内 侍 哭 喊 着 想 要 冲 上 来， 但 被 明 军 士 卒 轻 易 地 踹 倒 在 地， 捆 了 起 来。
龟 山 皇 没 有 反 抗， 也 没 有 哭 喊。 他 只 是 呆 呆 地 任 由 士 卒 们 摆 布， 目 光 空 洞 地 望 着 地 面， 仿 佛 灵 魂 已 经 抽 离 了 这 具 躯 壳。
当 粗 糙 的 麻 绳 勒 进 他 手 腕 的 皮 肉 时， 他 的 身 体 才 微 不 可 查 地 颤 抖 了 一 下。
这 一 刻， 所 有 关 于 “ 照 大 神 后 裔”、 “ 万 世 一 系” 的 神 话， 所 有 曾 经 笼 罩 在 他 身 上 的 神 圣 光 环， 都 在 这 根 粗 糙 的 麻 绳 面 前， 碎 得 干 干 净 净。
他 不 再 是 皇， 只 是 一 个 俘 虏， 一 个 等 待 胜 利 者 发 落 的 阶 下 囚。
很 快， 龟 山 皇 及 其 近 臣 被 押 解 着， 走 出 了 山 谷， 向 着 明 军 大 营 的 方 向 行 去。
边， 已 经 露 出 了 一 丝 鱼 肚 白。
新 的 一 ， 即 将 来 临。
但 对 于 龟 山 皇 和 他 所 代 表 的 那 个 时 代 而 言， 太 阳， 已 经 永 远 地 落 下 了。
山形城，辰时
随 着 光 大 亮， 山 形 城 内 的 情 形 清 晰 地 呈 现 在 了 所 有 人 面 前。
经 过 一 夜 的 混 乱、 哗 变 和 明 军 不 间 断 的 炮 击， 这 座 曾 经 雄 踞 出 羽 的 山 城， 已 经 彻 底 失 去 了 抵 抗 意 志。
本 丸 和 二 之 丸 多 处 仍 在 冒 着 黑 烟。 城 墙 上， 代 表 北 朝 和 最 上 家 的 旗 帜 大 多 已 经 被 扯 下 或 烧 毁， 只 剩 下 光 秃 秃 的 旗 杆。 更 多 的 地 方， 已 经 升 起 了 白 色 的 布 条 —— 那 是 乞 降 的 标 志。
三 之 丸 的 大 门 早 已 洞 开。 一 队 队 丢 盔 弃 甲 的 守 军， 在 明 军 士 卒 的 监 视 下， 垂 头 丧 气 地 走 出 城 门， 在 城 外 的 空 地 上 集 合， 等 待 发 落。
他 们 的 脸 上， 有 的 是 麻 木， 有 的 是 恐 惧， 更 多 的 是 一 种 劫 后 余 生 的 茫 然。
城 内 的 街 道 上， 到 处 都 是 瓦 砾 和 尸 体。 一 些 胆 大 的 町 人 和 百 姓 悄 悄 地 从 家 中 探 出 头 来， 看 着 街 上 巡 逻 的 明 军 士 卒， 眼 神 复 杂 —— 有 恐 惧， 有 好 奇， 也 有 一 丝 如 释 重 负。
对 于 他 们 而 言， 无 论 头 上 的 统 治 者 是 谁， 只 要 战 争 结 束， 能 活 下 去， 就 是 最 大 的 幸 运。
本 丸 守 阁 前， 最 上 义 俊 及 其 最 后 的 数 十 名 亲 信 武 士， 仍 旧 握 着 武 器， 守 在 已 经 残 破 不 堪 的 守 阁 前。 他 们 的 衣 甲 破 损， 身 上 多 少 都 带 着 伤， 但 眼 神 依 旧 坚 定。
在 他 们 的 对 面， 是 数 百 名 明 军 精 锐， 为 首 的 正 是 副 将 李 成 栋。
“ 最 上 义 俊， 皇 已 被 擒， 大 势 已 去。” 李 成 栋 骑 在 马 上， 看 着 眼 前 这 个 顽 抗 到 最 后 的 敌 将， 声 音 洪 亮， “ 放 下 武 器， 本 将 可 保 你 性 命 无 虞。 负 隅 顽 抗， 只 有 死 路 一 条 ！”
他 的 话 被 通 译 大 声 翻 译 了 出 去。
最 上 义 俊 抬 起 头， 他 的 脸 上 沾 满 了 烟 尘 和 血 污， 但 目 光 依 旧 锐 利。 他 看 了 看 周 围 那 些 跟 随 他 多 年、 此 刻 同 样 伤 痕 累 累 却 依 旧 不 愿 后 退 的 家 臣， 又 看 了 看 远 处 城 中 升 起 的 缕 缕 白 烟 和 降 旗。
一 种 深 深 的 疲 惫 和 悲 凉， 涌 上 了 他 的 心 头。
他 知 道， 一 切 都 结 束 了。
不 是 因 为 他 不 够 勇 猛， 不 是 因 为 他 的 武 士 不 够 忠 诚。
而 是 因 为， 他 们 所 信 奉 的 、 所 扞 卫 的 那 个 世 界， 已 经 在 一 种 全 新 的 、 不 可 理 解 的 力 量 面 前， 彻 底 崩 塌 了。
良 久， 最 上 义 俊 深 深 地 吸 了 一 口 气， 然 后 缓 缓 地 将 手 中 的 太 刀， 插 回 了 刀 鞘。
这 个 动 作， 仿 佛 用 尽 了 他 全 身 的 力 气。
看 到 主 将 的 动 作， 他 身 后 那 数 十 名 武 士， 脸 上 露 出 了 复 杂 的 神 情， 有 悲 愤， 有 不 甘， 但 最 终， 都 化 为 了 一 声 沉 重 的 叹 息。
一 把 把 武 器， 被 放 在 了 地 上。
“ 绑 了。” 李 成 栋 挥 了 挥 手。
士 卒 们 上 前， 将 最 上 义 俊 及 其 家 臣 捆 绑 起 来。
在 被 押 走 前， 最 上 义 俊 最 后 一 次 回 头， 看 了 一 眼 那 座 他 曾 经 发 誓 要 用 生 命 守 护 的 守 阁。
阁 顶， 那 面 曾 经 代 表 着 北 朝 最 后 尊 严 的 菊 花 御 纹 旗， 已 经 不 知 道 在 什 么 时 候， 被 炮 火 或 是 大 火， 烧 得 只 剩 下 了 一 角 焦 黑 的 残 片， 在 晨 风 中 无 力 地 飘 荡 着。
他 闭 上 了 眼 睛， 转 过 了 头。
山 形 城， 陷 落。
已 时 三 刻， 阳 光 已 经 驱 散 了 晨 雾， 洒 在 连 绵 的 明 军 营 寨 上。
中 军 大 帐 前， 所 有 高 级 将 领 肃 立 两 侧。 大 帐 中 央， 永 历 帝 朱一明 端 坐 于 御 座 之 上， 面 无 表 情。
帐 外 传 来 一 阵 脚 步 声 和 镣 铐 撞 击 的 声 音。
“ 带 俘 虏 ！” 帐 前 侍 卫 高 声 唱 道。
在 所 有 人 的 注 视 下， 龟 山 皇、 近 卫 信 寻 以 及 最 上 义 俊 等 一 干 北 朝 核 心 人 物， 被 五 花 大 绑 着， 押 进 了 大 帐。
他 们 的 模 样 狼 狈 不 堪， 与 帐 中 肃 杀 威 严 的 气 氛 形 成 了 鲜 明 的 对 比。
永 历 帝 的 目 光， 首 先 落 在 了 龟 山 皇 的 身 上。
这 个 年 轻 人 此 刻 依 旧 低 垂 着 头， 身 体 微 微 颤 抖 着， 不 敢 与 御 座 上 的 目 光 对 视。
“ 抬 起 头 来。” 永 历 帝 的 声 音 平 淡， 却 带 着 一 种 不 容 置 疑 的 力 量。
通 译 翻 译 后， 龟 山 皇 身 体 一 震， 僵 硬 地、 缓 慢 地 抬 起 了 头。
两 人 的 目 光， 在 空 中 相 遇。
一 个 是 胜 利 者， 一 个 是 阶 下 囚； 一 个 是 即 将 彻 底 征 服 这 片 土 地 的 朝 皇 帝， 一 个 是 失 去 了 国 土、 臣 民 和 一 切 尊 严 的 亡 国 之 君。
帐 内 一 片 死 寂， 所 有 人 都 屏 住 了 呼 吸。
良 久， 永 历 帝 才 缓 缓 开 口， 他 的 声 音 不 高， 却 清 晰 地 传 入 每 一 个 人 的 耳 中：
“ 龟 山， 你 僭 越 称 帝， 抗 拒 兵， 本 当 凌 迟 处 死， 以 儆 效 尤。”
通 译 的 声 音 颤 抖 着 将 这 句 话 翻 译 了 出 去。 龟 山 皇 的 脸 色 瞬 间 变 得 惨 白 如 纸， 身 体 摇 晃 了 一 下， 几 乎 要 晕 厥 过 去。
近 卫 信 寻 和 最 上 义 俊 也 是 面 如 死 灰。
“ 但， 朕 念 在 你 年 幼 无 知， 受 奸 臣 蒙 蔽， 且 最 终 未 作 困 兽 之 斗， 免 使 山 形 城 军 民 遭 受 更 大 涂 炭。” 永 历 帝 话 锋 一 转， “ 故， 朕 特 开 恩， 饶 你 性 命。”
所 有 人 都 松 了 一 口 气。
“ 然 死 罪 可 免， 活 罪 难 逃。” 永 历 帝 的 目 光 变 得 锐 利， “ 即 日 起， 废 除 你 ‘ 皇’ 之 号， 贬 为 庶 人。 龟 山 一 系， 永 远 削 除 皇 籍。 你 本 人， 及 一 应 近 支 宗 亲， 迁 往 南 京 居 住， 无 诏 不 得 离 开， 接 受 朝 廷 监 管。”
这 是 比 死 刑 更 加 彻 底 的 惩 罚。 不 仅 剥 夺 了 他 的 皇 位， 更 是 要 从 法 理 和 血 脉 上， 彻 底 终 结 东瀛 的 皇 制 度。
龟 山 皇 —— 现 在 应 该 叫 龟 山 庶 人 了 —— 呆 呆 地 听 着 通 译 的 话， 脸 上 没 有 丝 毫 血 色。 他 知 道， 从 此 以 后， 不 仅 是 他， 整 个 东瀛， 都 不 会 再 有 “ 皇” 了。
“ 近 卫 信 寻、 最 上 义 俊 等 一 干 附 逆 之 臣， 押 赴 江户， 公 开 审 判 后， 依 律 处 置。” 永 历 帝 继 续 宣 判， “ 山 形 城 内 所 有 缴 械 之 军 民， 按 照 江户 旧 例， 进 行 登 记、 甄 别、 安 置。 顽 抗 到 底 者， 格 杀 勿 论。”
“ 另 外， 传 朕 旨 意。” 他 的 目 光 扫 过 帐 内 所 有 将 领， 声 音 提 高 了 几 分， “ 山 形 城 已 下， 伪 帝 已 擒， 北 朝 已 灭。 自 即 日 起， 东 瀛 四 岛， 正 式 纳 入 我 大 明 版 图 ！ 改 东 瀛 为 ‘ 东 宁 布 政 使 司’， 辖 九 州、 四 国、 本 州、 北 海 道 四 大 岛， 设 府 州 县 治 之 ！”
“ 陛 下 圣 明 ！ 万 岁， 万 岁， 万 万 岁 ！” 帐 内 帐 外， 所 有 明 军 将 士 齐 刷 刷 跪 倒， 山 呼 万 岁 之 声 直 冲 云 霄， 震 撼 山 野。
在 这 震 动 地 的 欢 呼 声 中， 龟 山 庶 人 和 他 的 臣 子 们， 被 士 卒 们 默 默 地 拖 了 出 去。
他 们 的 时 代， 已 经 结 束 了。
而 一 个 全 新 的 、 属 于 大 明 的 时 代， 正 在 这 片 被 称 为 “ 东 宁” 的 土 地 上， 拉 开 序 幕。
照 陨 落， 日 出 之 殇。
但 对 于 生 活 在 这 片 土 地 上 的 人 们 而 言， 太 阳， 明 依 旧 会 照 常 升 起。
只 是， 那 轮 太 阳 所 照 耀 的， 将 是 一 个 全 新 的 、 被 彻 底 改 变 了 的 世 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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