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氏听到“包吃包住”和“年底奖金”，眼神微微动了一下，但依旧没有松口，她叹了口气，声音低了些：“棠姐儿，婶不是单单担心工钱少了。一来，是怕你叔本事不够，万一……万一教不好那些孩子，岂不是耽误了人家？你这办学堂是积德的好事，我们不能给你拖后腿，落下埋怨。二来……”
她看了一眼身旁沉默的丈夫，语气里带上了为人妻、为人母的柔软牵挂，“你叔现在为了多挣几个钱，接活常常要跑到外县去，十半月不着家是常事。白时这孩子，眼见着一大了，跟他爹却生分得很，一年到头也不上几句话。这要是去了县城教学，听着是稳定了，可县城离咱这也不近，岂不是更长年累月见不着面了？这家……还像个家吗？”
这话得实在，带着寻常百姓家最朴素的牵挂。季森听着，脑袋垂得更低了，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裤腿。
季知棠心中了然，叶氏的担忧合情合理。她立刻温声回应：“婶，您多虑了。叔干活踏实，做出来的东西有口皆碑，这基础是极好的。有了这本《班门薪传录》做指引，学习深造，假以时日，技艺定能更上一层楼，教学生绝对没问题，我有这个信心。”
她先肯定了季森的能力，随即话锋一转，谈到家庭，“至于回家，学堂又不是牢笼，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咱们可以定下规矩，每月让叔休息三日，他随时可以回来看看您和白时。而且，”
她微微前倾身子，声音放得更柔，却带着一种引导性的力量：“婶，您想过白时弟弟的前程没有？我记得孙夫子之前跟我夸赞，白时读书有分，是个好苗子，日后是要走科举正途的。咱们这桃源镇的学堂，如何能与县城的相比？白时迟早是要去县城读书的。让叔先去县城站稳脚跟，熟悉环境，等白时日后去了，岂不是更方便照应？一家人团聚的日子，在后头呢！”
她顿了顿，抛出了最实际的经济账：“再，叔现在接活，收入是不低，但不稳定，时有时无，还要扣除各项开销。若在学堂，包吃包住，工钱全是净落的。您算算，一个月哪怕只做二十五，那也是二两半银子。这些钱，留着给白时买笔墨纸砚，请好先生，或是日后赶考的路费盘缠，岂不比现在这样，父子分离、收入还不稳当要强得多？”
这一番话，既有对未来的展望，又有实实在在的利益分析，句句在了叶氏的心坎上。她脸上的抗拒之色明显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思索和明显的心动。
白时的前程，家庭的稳定收入，这些无疑都是她最为看重的东西。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儿子紧闭的房门，又看了看身旁沉默却眼神复杂的丈夫，嘴唇嗫嚅了几下，最终化为一声轻叹。
“棠姐儿，你的……都在理。”叶氏的语气软了下来，但长久以来当家做主的习惯，让她无法立刻做出如此重大的决定。
“可这毕竟是件大事，关系到你叔，也关系到咱们这个家。你……你让叔和婶再好好商量商量，行不？这一时半会儿的，我们这心里头乱糟糟的，没法子立刻给你准话。”
她着，目光落在那本《班门薪传录》上，带着一种敬畏与谨慎，对季知棠道：“这书，你先收好。等我们……等我们决定了再。”
季知棠知道，叔家一向是叶氏拿主意，见她态度虽软化，但坚持要商量，自己再多也无益。她心中虽有些无奈，但也理解婶的谨慎，只好点点头，将书重新收回布包里：“好，婶，叔，你们慢慢商量，不着急。我明日才回县城，若是想好了，随时让白时去老宅寻我。”
眼见时辰不早，季知棠便起身告辞。叶氏和季森送她到院门口。看着外面月色清冷，路幽深，叶氏不放心地推了季森一把：“他爹，你送送棠姐儿，务必看着她进了家门再回来。”
季森闷声应了，拿起靠在墙边的一根结实的木棍，默默走在季知棠身侧。
乡村的夜格外宁静，只有草丛间不知名虫儿的鸣叫和两人轻微的脚步声。一轮明月高悬，清辉洒落，将路、田野和远处的屋舍轮廓勾勒得清晰而静谧。
两人沉默地走了一段，只听得见脚步声和虫鸣。最终还是季森先开了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有些低沉：“棠姐儿，你……你为啥想着要办这么个百工馆？听着是好事，可也挺费心费力的。”
季知棠侧头看了看叔敦厚的侧影，知道他心里装着事。
她便放缓了脚步，将罗老汉那两个被骗子拐走、至今下落不明的孙子阿吉阿祥的遭遇，以及陈婆婆那因厨行规矩严苛、被迫离家至今音讯全无的儿子的故事，又细细地了一遍。
夜风微凉，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叔，我看到这些，心里头不好受。现下这师父带徒弟的法子，好坏全凭师父良心。徒弟想学到真本事，太难了，动不动就要被拿捏，被压榨，甚至像罗老汉家那样，被骗得血本无归，家破人散。我就想，能不能尽自己一点微薄之力，稍微改变一点点？让想学手艺的贫苦孩子，有个正经地方学，不用看太多脸色，不用担惊受怕，能踏踏实实地把本事学到手。”
季森静静地听着，月光照在他黝黑朴实的脸上，看不清具体神色，但能感觉到他的专注。
许久，他才重重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感同身受的唏嘘：“是啊……不容易。我当年学艺，也是磕了不少头，受了无数白眼，打了三年杂，师傅才肯稍微露点真东西。要不是后来运气好，碰上老钟哥不藏私，愿意跟我搭伙，互相琢磨，我这点手艺，恐怕连像样的柜子都打不囫囵，更别接盘炕砌灶的活了。”
共同的记忆和相似的艰辛，让叔侄二人之间那层因方才屋内争执而产生的微妙隔阂消散了不少。两人又陷入了沉默，但这次的沉默，却带着一种理解和共鸣。
眼看季家老宅的黑影就在前方，季知棠正准备开口让叔留步。一直沉默着的季森却突然停下了脚步，转过身，面对着季知棠。月光下，他的眼神不再犹豫，而是透着一股下定决心的坚定。
“棠姐儿。”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这事，我琢磨了一路了。我……我做主了。”
季知棠微微一怔，抬眼看他。
季森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给自己鼓足勇气，继续道：“你把那书给我吧。我……我想试试。我不敢一定能成多大气候，但我一定下死力气学，好好钻眩我不能……不能再看着像罗老汉家那样的事发生。我要去你的百工馆，当个……当个不一样的师傅！”
一股巨大的惊喜涌上季知棠的心头，她几乎要雀跃起来，连忙从布包里再次取出那本《班门薪传录》，郑重地双手递到季森面前：“叔！您能这么想，太好了！”
季森伸出那双粗糙的大手，这一次，没有任何阻拦，他稳稳地接过了那本承载着希望与责任的书册，紧紧攥在手里。
季知棠忽然想到一事，忙道：“叔，这书里有些字可能……”
“放心。”季森打断她，脸上竟露出一丝近乎憨厚的、却充满决心的笑容，“不认识的字，我让白时教我。白时要是也不会，我就去问孙夫子。再不行，我……我写信问你和舟哥儿！总能搞明白的！”
听到叔连写信求助都想好了，季知棠彻底放下心来，满意地点点头：“好！叔，那就这么定了！您先学着，还不急，百工馆那边还要准备，等你琢磨透了，我立刻让人来接您！”
“成！”季森重重应了一声，随即催促道，“行了，晚露重，你快回家关门吧。我就在这儿看着。”
季知棠不再多言，转身推开老宅那扇熟悉的木门，走了进去。她依言闩好门栓，隔着门缝，还能看到叔季森那高大敦实的身影，如同一座沉默的山，静静地立在溶溶月色下，直到确认她安全无虞，才转身，迈着坚定的步子，消失在夜色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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