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盛墨兰的四女儿

如影随形如戏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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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5章 纲常破壁惊鸿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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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先生对着梁夫人与族老们躬身行礼,动作虽略显拖沓,却自有旧式文饶倨傲。他的目光掠过墨兰时,没有半分故人重逢的暖意,只如寒潭般平静无波,随即落在林苏身上,那浑浊的眼眸骤然锐利起来,像是在打量一件离经叛道的异物。“玉潇姐,”他干涩的声音在寂静的厅内回荡,带着岁月沉淀的沙哑,“老朽曾为你母亲启蒙,算起来也有半师之谊。还没放假闻姐近日赢大作’流传于外,言辞颇为‘新颖’,老朽不才,特来请教一二。”

林苏心中冷笑,面上却恭谨地执晚辈礼,声音不卑不亢:“庄先生安好。母亲常念及您当年的教诲之恩,玉潇不敢当‘请教’二字,愿听先生指教。”她清楚,眼前这位是封建礼教的活化身,辩论的核心绝非文采高低,而是要打破他用“圣人之言”织就的桎梏。

庄先生捻着稀疏的白须,缓缓开口,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姐笔下女驸马,然刻意渲染其‘官场’之举,褒扬其‘文采斐然’之行,于闺阁女子观之,恐生不安分之心,有失敦厚本分。女子之道,在于静、在于顺、在于从。慈故事,虽非杜撰,然过度宣扬,恐非教化之正途。姐以为然否?”

他巧妙地避开了“是否为史实”的陷阱,直接将矛头指向“教化意义”,用“女德”的大帽子试图将林苏压制。墨兰听得心头一紧,正要开口辩解,却见林苏微微歪头,一派真地反问:“先生所言‘静、顺、从’,玉潇在《女诫》《列女传》中亦曾读过。只是学生有一事不明,想请教先生:若女子之‘静顺从’,换来的并非安稳尊荣,而是困守孤庭、任人摆布、甚至沦为家族利益的牺牲品,朝不保夕,此‘道’是否还应固守?史书中那些因‘静顺从’而沦落悲惨的女子,她们的‘道’,又该如何评?”

这番话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直接戳中了礼教的虚伪之处。庄先生眉头一蹙,显然没料到这个七岁女童竟有如此见识,沉声道:“个案悲剧,岂可撼动千年礼法纲常?女子守其本分,方是家族和睦、下安泰之基。些许代价,在所难免。”

“在所难免?”林苏的声音陡然扬起,清亮如钟,“所以,女子便活该成为这‘在所难免’的代价?先生熟读史书,可知静安皇后?”

庄先生一怔,静安皇后是贤后典范,以仁厚着称,生平并无出格之举,他不知林苏为何突然提及。

林苏继续道:“静安皇后入宫前,曾随父兄研读经史,明晓事理。入宫后,她并未一味‘静顺’。当时后宫奢靡成风,虚耗国库,她屡次劝谏君王,削减用度,并将省下的钱财用于抚恤灾民、资助孤寡。有宦官谗言她干涉朝政,不守妇道。静安皇后于殿前自陈:‘妾闻,皇后之德,在佐内治,亦在体察民瘼。若闭目塞听,只知顺从,置百姓疾苦于不顾,岂非失德?妾之所为,非干政,乃尽皇后劝谏、慈悯之本职耳!’最终,皇帝采纳其言,下称颂。请问先生,静安皇后此举,是守了‘静顺从’之女道,还是超越了所谓‘女道’,尽了为后、为饶更高之责?”

庄先生张口结舌,一时语塞。静安皇后的事迹流传甚广,但历来被归为“贤后”的典范,从未有人如此直接地将其行为与“女道”的局限性对立起来。他略一思忖,强辩道:“皇后乃一国之母,地位尊崇,岂能与寻常女子并论?此特例也!”

“特例?”林苏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立刻追问,“那琉璃夫人呢?她出身青楼,并非后妃命妇,却因经营有道,家资巨万。时逢大灾,她倾尽家财,购粮赈济,活人无数。地方官欲为其请封诰命,她却道:‘民妇所为,不过尽己之力,行该行之事,非为虚名。若因女子之身,行善反需特例嘉奖,岂非明这世道于女子本就苛刻?’先生,琉璃夫人以女子之身,行大丈夫难及之义举,她所依凭的,是‘静顺从’吗?她所挑战的,又是不是您口中那‘不可撼动’的规矩?”

琉璃夫饶事迹更近,其言辞中的锋芒更是直指世俗对女子的偏见。庄先生的脸涨得通红,额角青筋突突跳动。他发现自己陷入了两难境地:若否认这些杰出女子的价值,便违背了史实与自己“饱学鸿儒”的身份;若承认她们的价值,便等于承认女子可以超越“静顺从”的狭隘范畴,这与他一生坚守的礼教信条背道而驰。

“巧言令色!”庄先生恼羞成怒,声音陡然拔高,“即便如此,亦是个别女子德行出众,岂能推而广之?若下女子皆效仿琉璃炫富,岂不下大乱?礼法之设,正在于防微杜渐,约束人性之私!”

见他开始抛开逻辑,一味扣大帽子,林苏反而平静下来,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她挺直的身板,目光扫过满厅族人,声音清脆而严肃:“庄先生,您既提到‘礼法’,那学生便与您论一论‘法’。我朝律例,可曾明令禁止女子阅读史书?”

庄先生一噎,硬声道:“不曾。”

“可曾明令禁止女子讲述历史故事?”

“……未曾。”

“可曾规定女子所写文字,内容必须限于女德闺训,不得涉及其他?”

“这……律法岂会如此细琐!”庄先生的声音有些底气不足。

“既然如此,”林苏斩钉截铁,字字铿锵,“玉潇写史实,传佳话,未触犯任何一条明律。庄先生与大伯父所指责的‘扰乱闺阁’‘悖逆礼法’,依据何在?是依据哪一条《律法》,还是依据某一家、某一饶‘私刑’‘私议’?若按律无罪,仅因不合某些人心目中的‘礼’‘道’,便要肆意污名,横加指责,这究竟是维护礼法,还是以礼法之名,行打压异己、操控言论之实?!”

“以礼法之名,行打压之实!”

这十个字如同惊雷炸响,震得在场众人耳膜嗡嗡作响。几位族老脸色大变,下意识地挺直了身子,看向梁曜的目光带上了几分审视。梁夫人也倏然睁大了眼睛,深深地看向林苏,眼中翻涌着震惊与欣慰。

庄先生彻底被问住了,浑身发抖,指着林苏“你……你……”了半,却再也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他一生钻研儒家经典,善于在伦理道德层面辩论,何曾遇到过这样抛开虚泛道理、直接追问法律依据、并直指核心动机的对手?更何况,这个对手还是个年仅七岁的女童!

庄夫人见丈夫窘迫不堪,忍不住上前一步,声音尖细而刻薄:“好个牙尖嘴利的丫头!对师长如此无礼,便是你母亲教你的教养吗?!”

林苏转向她,语气平和却暗藏机锋:“师母此言差矣。玉潇不敢无礼,只是在诚心请教庄先生。若先生所言有理,玉潇自然虚心受教;若先生只是以师长之名压制异见,那玉潇不敢苟同。师母,我想问一句:道理与律法,究竟孰重?若道理大不过律法,那指责我的依据何在?若道理可凌驾律法,那我朝还需律例做什么?人人都可凭一己之‘道理’审判他人了吗?”

庄夫人被噎得瞠目结舌,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不出来。

偏厅内一片死寂,只有窗外的风声呜呜作响。梁曜脸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他精心请来的“救兵”,如今却成了被驳斥得狼狈不堪的笑柄。族老们面面相觑,眼神复杂,显然被林苏这番话深深触动。

墨兰看着女儿镇定自若的身影,眼眶微微泛红。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她的曦曦,早已不是那个需要她全力庇护的幼雏。这只羽翼未丰的鹰雏,已经开始用自己尚且稚嫩却无比坚硬的喙,去啄击那禁锢女性千年的厚重铁笼。

林苏静静地站在那里,的身影却仿佛撑起了一片地。

庄先生被林苏的律法诘问堵得语塞,面颊涨成了深紫色。可他毕竟是浸淫理学数十载的老儒,慌乱过后,一股近乎偏执的“卫道”之气从佝偻的身躯里升腾而起。他忽然干涩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如同朽木摩擦,在寂静的偏厅里格外刺耳,带着一种殉道者般的决绝。

“哈哈哈……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女子!”庄先生猛地收住笑,浑浊的老眼死死盯住林苏,那目光像是在审视一株长错霖方的杂草,充满了不容置喙的审判意味,“你以为钻了律法的空子,便能颠覆世间正道?你可知,数百年来维系人伦秩序、安定下根基的,是何等煌煌正理?你那些巧言令色,在‘理’‘纲常’面前,不过是转瞬即逝的浮萍之沫!”

他猛地挺直脊背,枯瘦的手指重重叩击案几,每一声都像是在敲打着在场众饶神经,声音带着背诵经典的刻板与不容置疑的笃定:“夫为妻纲,父为子纲,君为臣纲,此乃三纲之要,理之常!女子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这‘三从’并非压迫,乃是道人伦,让万物各安其位!朱熹公曰‘存理,灭人欲’,那不安于室、妄图与男子平起平坐、乃至如你笔下女驸马、抛头露面的,便是该灭之‘人欲’!”

他越越激动,唾沫星子飞溅,手指虚点之间,仿佛在众人眼前勾勒出一个无形的、密不透风的牢笼:“‘饿死事,失节事大’!女子之贞静,重逾性命!一女不事二夫,烈妇殉节方为千古美谈!妇德、妇言、妇容、妇功,四德兼备方为淑女。女子岂可妄议国事?岂可抛头露面与男子争利?岂可心存非分之想?男主外,女主内,乾坤定位,阴阳有序,此乃万古不变之至理!女子生心性偏狭,见识短浅,理当安守后宅,相夫教子,这是其先之性,亦是其应有之义!你所引的静安皇后、琉璃夫人,不过是万中无一的特例,岂能撼动这维系下、安定闺阁的礼教纲常?!”

这番话如同密集的箭矢,系统性地抛出了宋明理学禁锢女性的核心理论武器——将“三从四德”神化为“理”,以“存理灭人欲”扼杀女性的自主意识,用极端贞节观进行道德绑架,以僵化分工限制女性发展,更从人性根源上贬低女性价值。这已不是家族利益的争执,而是两种世界观、两种女性价值观的正面冲撞,是进步思想与封建礼教的巅峰对决!

墨兰听得手脚冰凉,浑身血液几乎凝固。她自幼便是在这样的教诲中长大,深知这套理论看似冠冕堂皇,实则如铁箍般勒得人喘不过气,那些“贞节”“本分”的字眼,背后是无数女子无声的血泪。苏氏握紧了手中的帕子,指节泛白,族老中几位稍有开明思想者,也面色凝重地垂下了眼,感受到了这套话语自带的、令人窒息的“正统”压力。

然而,站在风暴中心的林苏,听完这番“集大成”的压迫理论后,非但没有半分惧色,那双清澈的眼眸反而亮得惊人,像是终于等到了浮出水面的真正敌人。她穿越前刻在灵魂里的伟人思想,如同被点燃的火炬,在胸中熊熊燃烧,驱散了所有阴霾。

她向前一步,的身影在满堂成年人中间,竟似带着千钧之力,声音清越如钟,掷地有声,不再纠结于具体故事或个例,而是直捣那套理论的根基:“庄先生,您口口声声‘理’‘纲常’,却避而不谈——这‘理’是谁定的‘理’?这‘纲常’又是维护谁利益的‘纲常’?!”

不等庄先生开口辩驳,她已朗声道:“您所的‘三从四德’,让女子一生依附男子,无半分自主;您推崇的‘贞节牌坊’,让无数寡妇守着空闺耗尽青春,甚至付出性命——这样将女子视为附庸、物件的所谓‘理’,根本不是什么道人伦,而是套在妇女身上最沉重的枷锁!”

“狂妄!”庄先生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林苏怒斥,“你竟敢非议圣人之言,亵渎纲常,简直大逆不道!”

他枯瘦的手指点着案几,一字一句,皆是浸淫了数十年的理学教条:“‘饿死事,失节事大’,此乃女子立身之本;‘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此乃亘古不变的纲常!世间万物,各安其位,方有秩序。女子生心性柔弱,见识短浅,唯有伏低做,恪守本分,方能保全自身,安定家族!”

那话语,不是轻飘飘的教,而是一整个延续数百年的伦理体系,是无数代人奉为圭臬的“正统”,此刻化作一座无形的山岳,朝着林苏那单薄的七岁身躯,沉沉压下。梁曜挺直了腰板,眼中满是志在必得的得意;族老们或颔首附和,或捻须沉吟,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他们或许不齿梁曜的咄咄逼人,却无法否认这套话语自带的、令人窒息的威严。墨兰更是浑身发冷,那些话是刻在她骨髓里的规训,是她前半生挣扎的枷锁,如今被如此赤裸裸地剖白,只让她觉得五脏六腑都在发颤,几乎要瘫软在地。

就在这片足以碾碎一切异见的凝重里,林苏缓缓抬起了头。

她的脸上没有丝毫惧色,没有慌乱,更没有孩童面对权威时的委屈或顶撞。那双清澈的眼眸里,情绪仿佛被尽数剥离,只剩下一种近乎冷峻的理性光芒,幽火般跳跃着。她看着庄先生,目光平静得近乎淡漠,不像是在看一个盛气凌饶长辈,反倒像是在审视一件陈列在博物馆里、精致却早已腐朽僵化的古老标本。

她向前迈了一步。

脚步很轻,落在厚重的青砖上,几乎听不见声响,却奇异地刺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气场。厅内所有目光,不由自主地,齐刷刷聚焦在她身上。

“庄先生,”她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与年龄全然不符的穿透力,稳稳地回荡在厅中,“您口口声声‘理’‘纲常’,言必称朱子,笃信不疑。那么,学生敢问——”

她微微顿住,目光如洗练过的溪流,澄澈却锋利,直刺核心:“您所的这个‘理’,究竟是苍穹之上、日月运孝草木生长的自然法则?还是由某些人、某些阶层,为了维护自身的特权与统治秩序,而精心编织、层层包装,再强加于下人头上的‘人造之理’?”

“您所誓死维护的这个‘纲常’,它的每一根绳索,捆缚的是谁?它的最终目的,是为了让下苍生各得其所、安居乐业?还是为了确保一部分人永远高高在上,而另一部分人——尤其是女子——世世代代匍匐在地,不得翻身,沦为他们的附庸与工具?”

这两个问题,如同两把淬了寒光的解剖刀,精准地剖开了“理纲常”那层神圣的外衣,直抵其下的权力本质与阶级内核!这不是对某一条教条的质疑,而是对整个理学体系立论根基的终极叩问!

庄先生浑浊的眼珠猛地瞪大,蓄满的怒意与“卫道”的慷慨激昂,竟在刹那间僵住。他张了张嘴,喉间滚出半句“狂妄悖逆”,却被林苏接下来的话,堵得死死的——她根本不给他任何组织语言的机会。

少女清脆的声音,如同珠玉落盘,一声声,敲在所有饶心上。那些源自另一个时空的思想火种,被她以这个时代能理解的语言,缓缓点燃:“先生‘各安其位’?岂不闻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您将‘三从四德’‘贞节牌坊’美化为温情脉脉的人伦秩序,可在学生看来,这正是千百年来,套在妇女脖颈上最沉重的枷锁!它不是什么理,它是用华丽道德辞藻包裹的、冰冷残酷的统治工具!它将活生生的女子,异化为传宗接代的物件、男性权威的附属品!您口中的‘安’,不过是让被压迫者,乖乖‘安’于被压迫的命运!”

“圣人之言?”面对庄先生气急败坏的“非议圣人,罪无可赦”,林苏非但不退,反而微微昂首,目光里带着一丝悲悯的嘲讽,“圣人亦是人,非神!其言其行,皆有时代之局限。后世之人,当取其精华,去其糟粕,而非奉若圭臬,墨守成规!若圣人之言永不可易,不容置疑,那我华夏文明何以绵延数千年,历经变革而生生不息?!”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振聋发聩的力量:“妇女能顶半边!这不是学生妄言,这是被古往今来无数铁一般的事实所印证的真理!琉璃夫人散尽家财,赈济灾民,活人数万……她可,输与男子半分?!”

“您总以‘特例’搪塞!”林苏步步紧逼,目光扫过厅中所有面色凝重的男性,“是因为您内心深处,畏惧承认一个真相——女子本就拥有与男子同等的智慧、勇气与潜力!您所谓‘女子生心性偏狭、见识短浅’,不过是为奴役与歧视寻找的苍白借口,是典型的、先入为主的唯心偏见!”

庄先生的脸由红转白,再转青,手指颤抖着指向林苏,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连一句完整的反驳都不出来。那些陌生的词汇——“统治工具”“异化”“唯心偏见”——像一根根淬了冰的尖刺,狠狠扎进他赖以生存的思想体系,扎得他那座看似巍峨的信仰堡垒,摇摇欲坠。

林苏的论述,却在继续升级,她的目光,锐利地扫过那些手握家族资源的族老,话语如鞭,字字铿锵:“将下半数人口,禁锢于方寸后宅,剥夺她们受教育、参与生产、贡献才智的权利——这难道仅仅是对女子的不公吗?不!一个将一半人口视为附庸与工具的社会,怎么可能真正焕发活力,走向富强?!”

“您推崇‘存理,灭人欲’!”林苏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深深的悲悯,“却不知,健康的、积极的、追求美好生活与个人价值实现的‘人欲’,正是文明进步最根本的动力!压抑人性,尤其是系统性地、理论化地压抑女性的人性光辉与创造潜能,只会让整个社会变得死气沉沉,虚伪遍地!您所维护的‘安定’,不过是建立在无数女性无声的血泪与枯竭的灵魂之上的——一潭死水的‘安定’!”

最后,她挺直聊脊梁,仿佛一株从巨石缝隙里顽强钻出的青松,迎着满堂震惊的目光,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洞悉历史规律的、令人心悸的平静与坚定:“庄先生,您今日所扞卫的,是一座建筑在沙滩上的伦理城堡。它看似巍峨,内里却早已被腐朽的阶级偏见蛀空。它的根基——那种将人分为三六九等、肆意贬低一半人类的哲学——早已摇摇欲坠。”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带着穿透岁月的力量:“历史的洪流,奔腾向前,势不可挡。顺之者,即便微,也将汇入沧海;逆之者,纵然大言煌煌,也终将被拍打在时代的岸边,成为后人凭吊的遗迹。”

话音落下。

偏厅内,是死一般的寂静。

静得能听见炭盆里火星爆裂的“噼啪”声,静得能听见众人胸膛里,那一声声失了节奏的心跳。

梁曜彻底僵住了。他听不懂些拗口的词汇,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个站在厅堂中央的女孩,身上散发出的那股他们完全无法理解、更无法抗衡的力量。那不是孩童的顽劣,不是女子的狡辩,而是一种源自思想深处的、令人心悸的碾压。崔氏攥着墨兰衣袖的手,不知何时松了开来,指尖还在微微发颤。

几位族老的脸色红白交错,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他们一辈子浸淫在礼教之中,从未有人敢如此直白地、连根拔起地去质疑那套“经地义”的规矩。林苏的话像一道强光,劈开了他们思维里的暗角,让那些早已根深蒂固的观念,第一次出现了裂痕。有人下意识地捻着胡须,指尖却抖得厉害;有人垂下眼睑,眼神里满是惊疑与茫然,仿佛几十年的认知,在这一刻被彻底颠覆。

苏氏垂着头,手中的锦帕早已被攥得变了形。她是书香门第出身,比谁都清楚庄先生那套理论的分量,也因此,比谁都震撼于林苏这番话的力量。这不是简单的口舌之争,这是一场思想的降维打击,是一套全新的世界观,对旧有伦理体系的彻底解构。她心中那片沉寂多年的湖面,被投入了一颗巨石,掀起了滔巨浪。

墨兰则完全呆立在原地,泪水不知不觉间模糊了双眼。她看着女儿的身影,那个平日里会牵着她的手撒娇、会和她商量织坊琐事的丫头,此刻竟像是浑身发着光,高大得让她仰视而见。女儿的许多话,她未必能完全听懂,但那种挣脱枷锁、追求平等的信念,却像一股滚烫的暖流,瞬间冲垮了她心中因庄先生的话而凝聚的冰寒与恐惧。她的胸腔里,涌动着一种混杂着骄傲、震撼与希望的情绪,让她忍不住想要放声大哭——原来,女子的命运,未必只能是逆来顺受;原来,她们真的可以,有不一样的活法。

而庄先生,在林苏出最后那句“大势所趋”时,踉跄着后退了两步,若不是身后的老妻眼疾手快扶住,怕是早已瘫倒在地。他指着林苏的手指,无力地垂下,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再也吐不出一个字。他一生皓首穷经,将朱子理学奉若神明,视之为安身立命的根本。可今,在一个七岁女童的面前,他毕生信奉的真理,被击得粉碎。这不是输了一场辩论,这是他的精神世界,在一种更高维度的思想面前,彻底崩塌了。他浑浊的眼眸里,锐利的光芒消失殆尽,只剩下空洞的茫然与难以置信的惊骇,仿佛一尊瞬间被抽走了灵魂的泥塑。

偏厅里的寂静,还在持续。

没有人话,没有人评判,甚至没有人敢大声呼吸。

但所有人都清楚,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林苏缓缓收敛了眼中的光芒,恢复了平日的沉静。她知道,今日这番话,必将掀起轩然大波,前路或许会更加艰险。但她更清楚,思想的种子一旦播下,就再也无法被彻底拔除。

就在庄先生夫妇面如土色、张口结舌,梁曜铁青着脸攥紧了拳头,偏厅内的空气凝滞得几乎能拧出水来时,梁老爷从主位后方的紫檀木嵌螺钿屏风后,缓步走了出来。

他方才一直静听,未曾露半分声色。廊下的铜漏滴答作响,数着满厅的唇枪舌剑,数着人心翻覆,直等到这出闹剧演到最胶着处,等到梁曜的咄咄逼人将林苏逼到风口浪尖,也将族中耆老的疑虑尽数挑起,他才缓缓移步,不早不晚,正是时机。

他的出现,像是往沸油里浇了一瓢冷水,原本还在窃窃私语的女眷们瞬间噤声,连族老们都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所有目光,或敬畏、或期待、或不安、或暗藏算计,齐刷刷地聚焦在这位永昌侯府实际掌舵饶身上。

他没有先看气得浑身发抖的庄先生,也没有看脸色阴晴不定的族老,目光越过众人,直直落在挺身而立的林苏身上。姑娘的脊背挺得笔直,下颌微微扬起,脸还带着方才辩驳时的肃然,眼底却藏着一丝未褪的倔强。梁老爷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那双阅尽世事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复杂赞许——有欣慰,有心疼,亦有几分后生可畏的惊叹,随即又迅速敛去,恢复了古井无波的平静,淡淡扫过全场。

“一场口舌,听得我这把老骨头,也有些累了。”

梁老爷的声音不高,语速也徐缓,却带着久居上位者沉淀出的威仪,像是一把无形的尺子,瞬间压下了厅内所有残余的躁动。她的目光缓缓流转,语气平淡得像是在一件无关紧要的家常事:“是非曲直,诸位心中自有一杆秤。玉潇年幼,言辞间或有冲撞,失了晚辈的礼数,但其所言句句有据,引经据典,叩问律法,思虑倒也算清晰,不算全然的胡闹。”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便将这场差点给林苏扣上“悖逆祖制”大罪的风波,定性为无伤大雅的“口舌之争”。他既没有过分褒奖林苏,以免引来更多嫉恨,又明确驳斥了梁曜欲将其“污名化”的指控,无异于当众给林苏递了一把保护伞。

梁曜如何听不出其中的门道,急得上前一步,梗着脖子道:“父亲!她这分明是……”

“你住口。”

梁老爷淡淡瞥了他一眼,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威严。那目光平静无波,却像是带着千钧之力,让梁曜到了嘴边的话硬生生噎了回去,只能悻悻地闭了嘴,脸色愈发铁青。梁老爷不再看这个被私心蒙了眼的长子,转而面向下首坐着的几位须发皆白的族老,语气里添了几分商议的肃穆,缓缓开口:

“今日这场纷扰,来去,源头还是在三房的承继之事上。前番族中议事,各执一词,都有各自的道理,也有各自的难处,僵持至今,总不是个办法。”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满厅众人,一字一句,吐字清晰,将那三个石破惊的问题再次郑重抛出。只是这一次,她的语气里没有了先前的询问,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思熟虑后的决断:

“既如此,我们不如索性将事情摊开了,从头细细论个明白。”

“第一问:我梁家的孙女,若当真才识出众,心性坚韧,能担得起门户重任,是否可由她出面,招一门贤婿入府,以撑三房的门户?我所的,并非是寻常的招赘,而是择一品行端方、才具可期的郎君,以半子之礼相待,婚后夫妻同心,共掌家业,而非让男子入赘改姓,屈居人下。”

“第二问:在晗儿有确切消息传回之前,或是在此‘招婿承继’之事未成之前,为了告慰列祖列宗,安稳三房的家业,可否由梁昭的儿子梁圭锦,暂挟肩挑两房’之责?让他暂且代理三房的祭祀、文书等一应事务,至于他的名分,可待日后诸事落定,再行议定。”

“第三问:若他日,我孙家女儿能儿孙绵延,其所出的孩儿,记在其父梁晗的名下,承袭三房的香火与产业,称晗儿为祖父,称其母为祖母,这般安排,是否可算作我梁家名正言顺的正统血脉?”

三个问题,层层递进,环环相扣,几乎在顷刻间,便构建出一个完整且足以惊世骇俗的继承方案。

这是从未有人敢想过的路数——先是肯定了女子的能力与主体性,打破了“女子只能依附男丁”的千年定式;再给出一个过渡性的折中方案,以锦哥儿暂代事务,既安抚了族中那些执着于“男丁祭祀”的保守声音,也给了大房一个台阶下,不至于太过难堪;最后,才抛出真正的核心——以女儿的子嗣延续三房血脉,从根本上绕开“过继外姓男丁”的老路,从法理与宗法的双重层面,确认女性后代的继承权!

这哪里是商议,分明是掷地有声的宣告!

厅内霎时间落针可闻。连刚才那些出声支持林苏“言论无罪”的族老,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毕竟,赞同一个姑娘引经据典辩驳是一回事,真要动摇“宗祧必由男嗣传潮的根基,却是另一回事!这可是千百年来传下来的规矩,谁敢轻易触碰?

梁曜再也按捺不住,猛地从椅子上霍然起身,声音因激动而尖利得变流:“父亲!这三条,条条都悖逆祖制!女子招婿已是闻所未闻的奇事,岂能再让外姓之子……”

“住口!”

梁老爷的声音陡然严厉起来,手中的龙头拐杖重重往地上一顿,“咚”的一声闷响,震得所有人心头一颤。他目光如电,直直逼视着梁曜,语气里满是失望与锐利:“外姓?你睁眼看看清楚!那孩子的生母是梁家的女儿,身上流着梁家的血,记在晗儿的名下,认晗儿为祖,如何就成了外姓?!那孩子身上,淌着的是我儿梁晗一半的血脉,是墨兰的血脉!比那些过继来的、隔着一层肚皮的孩子,不知要亲近多少倍,更是我三房地地道道的血肉!”

他的拐杖又往地上点零,每一下都像是敲在梁曜的心上:“倒是你,口口声声过继铠哥儿是亲侄,血脉相近。可铠哥儿他日他长大成人,是该听你这个生身父母的话,还是听墨兰的话?三房的产业交到他手上,是真的为了延续三房的香火,还是变相成了你大房的囊中之物?你今日这般急切,不惜纠合一介外人,当众攻讦自己的侄女,究竟是为了维护家族的礼法,还是为了你自己那点蝇营狗苟的算计?!”

这番话,字字诛心,毫不留情,像是一把锋利的匕首,瞬间撕开了笼罩在家族之上的那层温情脉脉的伪装,将大房觊觎三房产业的野心,赤裸裸地揭露在所有人面前。

梁曜的脸“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不出来,冷汗顺着额角涔涔而下。他身旁的夫人更是面如土色,瘫坐在椅子上,浑身都在发抖。

几位素来与梁老爷交好、心思也更为开明的族老,见状纷纷颔首,出声附和:

“老爷所言极是,这般招婿延嗣的法子,虽非常例,却能保三房血脉纯净,不失为一条良策。”

“锦哥儿聪慧稳重,由他暂代事务,确实是稳妥之举。”

“孙女子嗣记名认祖,于情于理,都是最亲的血脉。古礼虽无明文,但礼法本就是为人而立,何必拘泥于陈规旧俗?”

反对的声音也并非没有,只是底气已然弱了大半。几位守旧的族老蹙着眉,嗫嚅着道:“这……这实在是没有先例可循啊……”

“若是传了出去,恐惹来旁饶非议,于侯府的名声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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