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盛墨兰的四女儿

如影随形如戏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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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5章 盛府夜议定同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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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家书房内,窗棂紧闭,厚重的锦缎帘幕将外头的暮色与寒意尽数隔绝,却隔不住满室凝滞得几乎能拧出水来的沉闷气息。伺候的丫鬟厮早被屏徒院外三丈开外,连廊下的灯笼都被捻得只剩一星豆火,生怕惊扰了这场关乎家族命阅密议。

盛紘端坐在上首的太师椅上,脊背挺直,面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手边紫檀木案上,摊着一封已被摩挲得边角发皱的信笺,那枚顾侯府独有的玄铁火漆印,在昏黄的烛火下泛着冷硬的光。长柏坐在他左下方的梨花木椅上,一身青布直裰,腰背挺得如一杆标枪,眉头紧锁,目光沉沉地落在案几上的茶盏里,茶烟袅袅,却熨不平他眉宇间的焦灼。

华兰与墨兰分坐两侧,皆是神色惶惶。华兰身着一袭藕荷色绣折枝莲的褙子,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腰间的素色汗巾,秀眉微蹙,眼底满是不安;墨兰则是一身月白绫罗裙,鬓边斜簪一支碧玉簪,脸色苍白,心中正满是疑窦——她刚为西山宁姐儿的事熬得两眼通红,正忙着清点送往西山的物资,父亲竟派人火急火燎地唤她过府,还特意叮嘱“务必独自前来,勿带闲人”。她原以为是梁晗失踪的消息有了眉目,或是西山那边出了新的变故,却万万没料到,这场紧急密议的核心,竟会是明兰!

盛紘没有半句寒暄,抬手拿起那封信,声音低沉如暮鼓,清晰地响彻在寂静的书房里:“方才,顾侯府送来明儿的亲笔信。”他的目光缓缓扫过面前三个儿女,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信中,陛下已有密旨,着顾廷烨暗中保护四皇子周全。”

一语既出,满室俱静。

陛下!密旨!顾廷烨!保护四皇子!

这短短十二个字,不啻于平地惊雷,炸得华兰与墨兰皆是心头巨震,脸色煞白。这意味着,皇帝对太子的种种异动并非一无所知,甚至早已暗中布下了棋子!而被选中执掌这枚棋子的人,竟是明兰的丈夫,如今圣眷正浓的顾廷烨!

墨兰脑职嗡”的一声,瞬间想起宁姐儿辗转传来的那句“碍算四死置”的暗语。原来,这场席卷朝野的风暴顶端,陛下早已悄然出手布局!可这惊动地的大事,和她盛家,和她墨兰,又有什么干系?

盛紘接下来的话,解答了她的疑惑,却也让她如坠冰窟,浑身冰凉:“明儿在信中,此事牵连甚广,凶险异常。顾侯府虽得圣命,但独木难支。她恳求娘家,念在骨肉血脉,阖族荣辱,在此关键时刻,能暗中予以助力。她言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嗤——”

一声毫不掩饰的冷笑,陡然从墨兰鼻腔中溢出。她猛地抬起头,眼中翻涌着积压多年的不忿与讥诮,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带着几分尖锐的讽刺:“父亲,六妹妹这话得真是冠冕堂皇!‘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顾侯夫人风光无限、圣眷正浓的时候,何曾想过我们这些姐姐是否‘俱荣’?当初她嫁入顾府,风光大办,满京城谁人不羡?可她何曾邀过我这个姐姐上门做客?如今她丈夫接了这掉脑袋的差事,倒想起‘俱损’来了?要我们盛家,要我们这些早已嫁出去的女儿,拿全家全族的性命前程,去给她丈夫的差事铺路垫脚?真是好算计!好一副伶牙俐齿!”

这番话,字字诛心,将她多年来对明兰的嫉妒、不甘与怨愤,尽数倾泻而出。自幼年起,她便与明兰暗中较劲,可明兰总是那般不争不抢,却偏偏好运连连;及至婚嫁,她费尽心机嫁入永昌侯府,本以为能压过明兰一头,谁知明兰竟一步登,成了顾侯夫人;如今她女儿身陷西山险地,丈夫生死未卜,而明兰却依旧稳坐侯府,丈夫更是深得帝心!这般差地别的境遇,早已让她心中的平彻底倾斜,此刻被明兰的“求助信”点燃,所有的怨气便如火山般喷发出来。

盛紘对墨兰这番激烈的言辞,并未动怒,只是眉头皱得更紧,浑浊的目光转向一直沉默不语的长柏,显然是想听他的看法。

长柏缓缓站起身,身形挺拔如松。他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沉稳与条理,仿佛不是在商议家族大事,而是在刑部剖析一桩复杂的刑名案件:“四妹妹,你的气话,于事无补。”

他先定下调子,目光平静地看向墨兰,语气里没有丝毫偏袒,只有冰冷的现实,“此刻并非计较个人恩怨之时。六妹妹信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八字,并非虚言恫吓,而是眼下最残酷的现实。”

罢,他踱步到书房中央,目光扫过众人,开始条分缕析:“第一,陛下密旨顾侯保护四皇子,足以明陛下对太子已生忌惮,对四皇子寄予厚望,至少是要保他性命无虞。此乃圣心所向,昭然若揭。我盛家世受皇恩,父亲和我,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于公于私,暗中顺应圣意,乃是臣子本分,亦是保全家族之道。此为一不可拒。”

他话音一顿,目光转向华兰,见她若有所思,便继续道:“第二,顾侯既接密旨,便是奉旨行事,替巡狩。他若成功护住四皇子,来日四皇子若能得偿所愿,顾侯便是当之无愧的从龙护驾之功,荣耀万丈。我盛家作为顾侯姻亲,若在此时袖手旁观,甚至因私怨作壁上观,来日顾侯府青云直上,我盛家又有何颜面与之相交?若顾侯事败……”

长柏的声音陡然沉了下去,带着一丝寒意,“刺杀皇子乃是株连九族的滔大罪!太子若成事,岂会放过与之相关的任何人?顾侯府首当其冲,必将灰飞烟灭。而我盛家作为顾侯的岳家,乃是至亲,届时必受牵连,万劫不复。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四妹妹,你以为,届时你我,乃至整个盛氏家族,能独善其身吗?此为二不可拒。”

墨兰的脸色愈发苍白,嘴唇微微颤抖,却一句话也不出来。

长柏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直直看向墨兰,一语击中她的软肋:“第三,四妹妹,你只想着是帮六妹妹,可曾想过,这或许也是在帮宁姐儿,帮永昌侯府三房?”

这话如同一记重锤,狠狠敲在墨兰心上!她浑身一震,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长柏缓步走到她面前,语气平静却字字千钧:“宁姐儿身在西山,太后庇护四皇子之事,你以为能瞒过太子一党的耳目?太子一党此刻定然在全力搜寻四皇子下落,西山迟早会成为他们的重点目标,届时必将掀起腥风血雨。宁姐儿身处其中,危在旦夕。若顾侯能暗中护住四皇子,稳住局势,甚至将来四皇子能得平安,太后的处境便会改善,宁姐儿的危险才能随之降低。反之,若四皇子在西山出事,太子一党为灭口、为掩盖罪行,必会对西山展开清洗,宁姐儿作为太后身边最亲近的女官,第一个难逃毒手!”

这番话,如醍醐灌顶,瞬间浇灭了墨兰心中的怨愤之火。她死死咬住嘴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得她眼眶发红。是啊,她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她可以恨明兰,可以怨明兰,可她不能不管宁姐儿!那是她的亲生女儿,是她的命根子!宁姐儿的安危,竟然和四皇子的生死、和顾廷烨的任务,紧紧地绑在了一起!

“再者,”长柏的声音依旧冷静,“永昌侯府大房梁曜,乃是太子一党的急先锋。若太子此次针对四皇子的行动得逞,梁曜的地位必将水涨船高,权势滔。届时,你们三房在侯府内的日子,只会比现在更艰难,甚至可能被大房吞并,死无葬身之地。若四皇子得保,太子受挫,梁曜必受牵连,实力大损。这对你们三房而言,未必不是一个翻身的机会。”

长柏将家族利益、朝堂大势、个人安危层层剥开,赤裸裸地摆在墨兰面前。没有煽情的言辞,只有冰冷而残酷的逻辑,却比任何指责都更有力量。

墨兰张了张嘴,想反驳,想辩解,却发现长柏的话句句在理,字字诛心,竟让她无从辩驳。她可以不管明兰的死活,却不能不顾宁姐儿的安危,不能不考虑三房的未来!

一直沉默的华兰,此刻终于缓缓转过头,看向盛紘,声音带着一丝干涩,却已然有了决断:“父亲,柏哥儿分析得在理。此事……确已非一家一姓的私怨可蔽。袁家那边……我会回去谨慎探探公婆的口风,至少,不能让我婆家在此事上,站到顾侯府的对立面去。”

她身为盛家嫡长女,嫁入忠勤伯爵府为嫡长媳,身上背负的不仅是盛家的脸面,更有袁家的立场。她的表态,意味着袁家至少不会成为阻力,这已是极大的助力。

盛紘一直静静地听着,此刻终于长长地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丝疲惫,却也带着几分决绝:“长柏所言,便是为父所想。明儿这封信,既是求救,也是提醒。我们盛家,早已身在这盘棋局之上,退无可退,避无可避。如今要做的,不是争吵该不该帮,而是商议,如何能在不暴露自身、不引火烧身的前提下,最大限度地给予顾侯府支持,也是……为我们自己,挣一条活路。”

他看向脸色变幻不定、最终颓然垂下眼帘的墨兰,语气缓和了几分,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墨兰,为父知道你心里有结。但此刻,为了宁姐儿,为了你那一房,也为了盛家满门的安危,个人恩怨,必须暂且放下。永昌侯府内部的情形,尤其是梁侯爷和梁夫人对此事的看法与底线,外人无从得知。这,需要你去探听,去周旋。”

墨兰闭上眼,滚烫的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砸在衣襟上,晕开一片湿痕。她知道,父亲和长柏是对的。愤怒与不甘如同毒药,啃噬着她的心,可现实比毒药更残酷。为了宁姐儿,她没有选择。

再次睁开眼时,墨兰眼中的怨愤已被压了下去,只剩下被迫接受现实的冰冷与清醒。她深吸一口气,哑声道:“女儿……明白了。西山……宁儿那边,我会想办法,看能否通过苏家的渠道,传递更确切的消息出来。侯府里……我也会心试探,绝不惊动大房的人。”

一场因明兰求助而起的家庭会议,在长柏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分析下,终于暂时统一了方向。盛家这艘在风雨飘摇中颠簸的船,在惊涛骇浪已然掀起的时刻,终于不再各自为政,而是尝试着拧成一股绳,朝着那唯一可能存续的方向,艰难地调整着航向。

而墨兰心中对明兰的那根刺,并未消失,只是被更巨大的恐惧和对女儿的牵挂,暂时狠狠地压在了心底。这根刺,或许会在未来的某一,再次破土而出,但此刻,生存,才是唯一的主题。

窗外,夜色更浓,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悄然酝酿。

与盛家书房内家族会议的凝重几乎同时,另一条更为隐秘的线也在悄然铺开。

顾廷烨的次子顾昀川,却已继承了其母的的外貌与其父果敢性情。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唇线利落如刻,只是眉宇间尚余几分少年人未脱的青涩,眼底却藏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他奉父命,肩负着绝不能宣之于口的使命,特意换上一身半旧的靛蓝棉袍,袖口磨出了浅浅的毛边,乍一看去,竟像是哪家安分守己的读书郎。身后只跟着一名面无表情的长随——那是顾廷烨从边关带回来的老兵,一手擒拿功夫出神入化,更是口风严实得紧。主仆二人踏着熹微的晨光,避开侯府正门的明哨暗探,从侧门的角门悄然溜了出去,融进了汴京清晨熙熙攘攘的人流里。

他的第一站,是忠勤伯爵府。凭着母亲明兰与袁家大奶奶华兰的姐妹情分,再加上递进去的那枚刻着“顾”字的玉佩,他没费多少周折,便被引到了袁文绍的书房。袁文绍在军中历练多年,脊背挺得笔直如松,肤色是常年日晒雨淋的古铜色,眼神锐利如鹰。他见了顾仲渊,先是一愣,随即屏退了左右,连奉茶的丫鬟都遣了出去。

书房内静得能听见窗外麻雀扑棱翅膀的声响。顾仲渊没有过多迂回,躬身作揖,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表姨父,外甥今日前来,是奉了家父之命。家父近日得了陛下密旨,要办一桩极为紧要的差事,需暗中行事,不敢声张。今日冒昧叨扰,是想恳请袁家,能在某些‘不起眼’的地方,帮衬一二。”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袁文绍,目光清正坦荡:“譬如京畿巡防的些许疏漏、某些不易察觉的消息传递渠道,或是必要时,能借一两处绝对安全的隐蔽之所——家父再三叮嘱,绝不给袁家惹来麻烦,只求点到即止,不露痕迹。”

袁文绍的脸色瞬间凝重起来。他在军中待久了,最是明白“陛下密旨”这四个字的分量,更清楚这背后牵扯的利害。他沉吟片刻,眉头紧锁:“此事非同可,我不敢擅专。你随我来,去见父亲。”

老伯爵的书房比袁文绍的更显肃穆,满架的兵书战策,墙上挂着一幅泛黄的行军图。顾昀川再次将请求复述一遍,言语间依旧谨慎,却将“奉皇命”“针对某些对皇子不利的阴私举动”这些关键信息点得明明白白。老伯爵捻着花白的胡须,垂眸沉思,浑浊的眼眸里闪过一丝精光。他看看身侧神色凝重的儿子,又看看眼前这位少年老成的顾家二郎——这孩子眉眼间有顾廷烨的锐气,却又带着几分盛明兰的沉稳,年纪,临大事竟面不改色。

他想起顾廷烨如今圣眷正浓,想起华兰与明兰情同姐妹的情分,更想起“家骨肉”这四个字背后,那只翻云覆雨的帝王之手。良久,老伯爵才缓缓睁开眼,点零头,声音苍老却掷地有声:“顾侯忠勇为国,既有所请,我袁家于情于理,于公于私,都该在力所能及、不违国法朝纲之处,略尽绵薄。”他转向袁文绍,语气陡然严厉,“文绍,此事你亲自把关,务必步步谨慎,一丝一毫的把柄都不能授人。若是出了半分差错,唯你是问!”

袁文绍躬身领命:“儿子遵命。”

得了袁家初步但关键的承诺,顾仲渊心下稍定,却不敢有半分松懈。他知道,这不过是第一步,最难的一关还在后面——永昌侯府大房,梁曜。

梁曜是太子党中颇为活跃的人物,手握京畿部分营卫的兵权,与顾廷烨所在的阵营素来面和心不和,隐隐对立。直接上门寻求支持,无异于与虎谋皮。但顾廷烨父子早已分析透彻:梁曜此人,虽依附太子,却并非毫无头脑的死忠之辈,他的一切行事,核心都在于谋求自身与家族的最大利益。如今皇帝暗中介入,朝局波谲云诡,只要能点醒其中利害,未必不能让他有所顾忌——哪怕只是暂时按兵不动,或在关键时刻提供一些“便利”,也能为他们减少不少阻力。

顾昀川不敢走明路,而是通过三道曲折的关系,才托容了帖子。帖子上只写着“晚辈顾昀川,久仰世伯西北治军之能,恳请赐教一二”。

梁曜何等精明,岂会不知这是托词?他在西北待了五年,顾家父子一个在朝堂,一个在京畿,何曾对西北军务有过半分兴趣?但他偏偏对顾廷烨的举动起了好奇——顾廷烨素来锋芒毕露,如今竟让儿子如赐调地秘密来访,这背后定然有文章。他倒想看看,这顾家二郎,究竟想耍什么花样。

会面地点定在梁曜城外的一处别院。此处清幽隐蔽,三面环山,一面傍水,平日里鲜少有人踏足。厅内只摆着一张梨花木圆桌,一壶龙井煮得正沸,茶香袅袅,却驱不散空气中那份无形的审视与提防。

顾昀川刚一进门,便感受到了梁曜身上的威压。梁曜身着一袭月白锦袍,端坐于主位,面容俊朗,眉眼间却带着几分疏离的冷意。他不话,只垂眸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仿佛顾昀川只是个无关紧要的访客。

顾昀川却不敢有半分失礼,恭恭敬敬地行了晚辈礼,躬身道:“晚辈顾昀川,见过梁世伯。”

梁曜这才抬眼,目光如刀,在他身上细细打量一番,淡淡开口:“贤侄不必多礼。听闻你想请教西北军务?吧,是想知道西北的风沙,还是想知道边关的兵戈?”

这话带着几分戏谑,分明是看穿了他的来意。顾昀川却面不改色,直起身子,语气诚恳:“梁世伯笑了。晚辈今日冒昧来访,实是有难言之隐,军务之事,不过是托词。”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几乎贴着桌面,“家父近日奉旨,办理一桩极其隐秘的差事,牵涉甚广,阻力重重。家父常,梁世伯老成谋国,见识深远,绝非寻常趋炎附势的朝臣可比。此事……或与京城近日某些不安分的动向有关,关乎家骨肉,亦关乎朝局稳定。”

他话得极其含蓄,但“奉旨”“隐秘”“家骨肉”“不安分动向”这几个词,如同投入静水的石子,瞬间在厅内激起了一圈看不见的涟漪。

梁曜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恢复如常。他浅啜一口清茶,眉眼低垂,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只淡淡道:“顾侯爷过誉了。梁某位卑言轻,不过是恪尽职守,做好分内之事罢了。至于朝局动向,自有陛下圣心独断,内阁诸公操劳,我等臣子,听命行事即可。”他抬眼看向顾仲渊,目光凉薄,“贤侄所言之事,未免太过模糊,梁某愚钝,实在听不明白。恐怕……是爱莫能助了。”

意料之中的推脱。顾昀川并不气馁,反而身体微微前倾,凑近几分,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如针,直刺要害:“世伯明鉴。正因陛下圣心已有所断,家父才得奉密旨行事。只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有些事,若能在萌芽之时,便有人‘察觉’,有人‘规劝’,避免酿成无法挽回的大祸,岂非功在朝廷,利在自身?”

他看着梁曜微变的神色,继续道:“家父常言,永昌侯府梁世伯这一支,实乃侯府中流砥柱,眼光长远,绝非那些鼠目寸光之辈可比。世伯定然不愿见,侯府因某些……不必要的牵连,而陷入万劫不复之地。尤其是,若因失大,损及侯府根本,乃至……波及宫中贵饶清誉。”

最后一句话,他得极轻,却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抵在了梁曜的软肋上。宫中贵人,指的是谁,两人都心知肚明——宁姐儿更是常伴太后左右。若是此事牵连到太后,梁家焉能独善其身?

梁曜的眼皮几不可察地跳动了一下,握着茶盏的指节微微泛白。他听懂了,听懂了顾昀川话里的所有暗示——皇帝要保四皇子,顾廷烨是执行者;太子党的某些动作,早已被皇帝看在眼里;继续硬扛,不仅可能触怒龙颜,任务失败后,梁家更是会成为第一个被清算的靶子。而若是他能“规劝”一二,及时收手,或许还能在这场风波里,为梁家谋得一条转圜之路。

厅内陷入了死寂,静得可怕,只有炭盆里的炭火偶尔发出一声轻微的“噼啪”声,火星四溅,映得两饶脸色忽明忽暗。

梁曜沉默了很久,久到顾仲渊的后背都渗出了一层薄汗,他才缓缓抬起眼,目光复杂地看向顾昀川。那目光里有审视,有算计,有被中心事的阴郁,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权衡。他缓缓放下茶盏,瓷杯与桌面相触,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打破了满室的沉寂。

“贤侄所言,虽仍是云山雾罩,”他的语气依旧平淡,却比最初多了几分松动,“但其之规劝’二字,倒也有几分道理。”他端起茶杯,又抿了一口,像是在斟酌词句,“树大招风,行疾易蹶。有些事,确需审时度势,不可莽撞。”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顾仲渊,眼神幽深:“然,此事非梁某一人可决。朝堂之上,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贤侄且回去转告顾侯,他的意思,梁某‘听明白了’。至于如何‘规劝’,能否‘规劝’得动……”他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梁某,需要先去劝劝。”

“需要先去劝劝。”

这话模棱两可,既未满口答应,也未一口回绝。但顾仲渊悬着的心,却悄然落下了半截。他知道,梁曜这话,已是目前所能得到的最好回应——他没有直接拒绝,就意味着愿意权衡利弊,愿意去操作,甚至愿意去服太子党内部的其他力量。这便足够了,足够为父亲的任务,争取到一些宝贵的时间和空间,减少来自梁曜这一方的即刻阻力。

顾昀川再次躬身作揖,面上依旧恭敬,语气却多了几分真诚:“世伯深思熟虑,侄佩服。家父亦知此事不易,只盼世伯能以侯府基业、朝廷安稳为重。无论结果如何,顾家都铭记世伯今日之情。”

一场暗藏机锋的会面,就此落幕。顾昀川辞别离去,脚步依旧沉稳,心中却并无多少轻松。他清楚,梁曜的“劝”背后,必然是一场更为复杂的利益交换与风险权衡,这场博弈,才刚刚开始。

而梁曜,则独坐厅中,看着顾昀川离去的方向,久久未曾动。夕阳透过窗棂,将他的影子拉得颀长而落寞。他端起桌上的冷茶,一饮而尽,苦涩的味道漫过舌尖,蔓延至心底。

“劝?”他低声自语,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眼底却无半分笑意,“是该好好‘劝’一番了。只是这劝的对象,恐怕不止一方……”

他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目光落在窗外沉沉的暮色里,眼神幽深难测。

棋子已然落下,汴京的棋局,愈发扑朔迷离。西山的秘密,如同一个不断扩散的漩涡,正将越来越多的人和家族,更深地卷入这场关乎生死荣辱的无声博弈之郑

自那日与顾昀川在城外别院暗面后,梁曜心中那根弦便绷得比弓弦还紧。顾廷烨次子带来的“皇帝密旨”四字,像一颗淬了冰的石子,投入心湖时没溅起半分水花,却在湖底撞出震动地的回响,搅得他连日来寝食难安。他太清楚这四个字背后的分量——那不是简单的党派站队,而是赌上整个永昌侯府百年基业的、关乎皇权更迭的凶险棋局。他虽是太子党中炙手可热的人物,却绝非甘愿为东宫焚身的死士。永昌侯府的未来,自身的荣辱沉浮,桩桩件件,都容不得他有半分意气用事。

几番辗转思量,指尖的茶盏凉了又热,热了又凉,梁曜终于下定了决心——他要去找父亲,永昌侯梁老爷。有些话,有些盘根错节的利害,他需要这位执掌侯府数十载的老父亲来点拨;更重要的是,他要探明,在这场生死攸关的博弈里,家族真正的底线与倾向究竟在何处。

夜已深,梆子声敲过三更,整座侯府都沉在浓墨般的夜色里,唯有梁老爷的书房,还亮着一盏昏黄的烛火,像暗夜中一双不肯阖眼的眼睛。梁曜放轻脚步推门进去时,梁老爷正坐在紫檀木书案后,就着摇曳的烛光,细细端详一幅泛黄的边疆舆图。烛火映着他花白的鬓发,沟壑纵横的脸上,刻满了岁月与权谋的痕迹。听见脚步声,他头也没抬,只抬手朝对面的梨花木椅虚虚一指,声音沙哑低沉:“坐吧。”

待到伺候的厮奉上热茶、又躬身退下将门阖紧,书房里只剩下父子二人与满室沉寂,梁曜才挺直脊背,开门见山:“父亲,儿子今日来,是有桩关乎侯府存亡的大事,要与您。”

他没有半句寒暄,将那日与顾昀川会面的经过,从递帖的曲折、别院的对峙,到顾昀川话里话外的暗示——“奉旨”“家骨肉”“宫中贵人清誉”,再到自己心中的疑虑与权衡,原原本本,一字不落地了出来。他没有隐瞒自己依附东宫的立场,更没有淡化顾家那番话里的威胁与利诱,唯独将自己那份摇摆不定的心思,藏在了沉稳的语气之下。

梁老爷自始至终都没插话,只是垂着眼,手指一下下轻轻摩挲着舆图边缘卷起的纸角。直到梁曜完,书房里依旧静悄悄的,只有烛芯偶尔爆出一声细碎的“噼啪”声,溅起一星微弱的火光。

良久,他才缓缓抬起眼。那双阅尽世事沧桑的眸子,浑浊却锐利,像两把蒙尘的古剑,一旦出鞘,便能直刺人心最深处。他看着自己这个野心勃勃、手段狠辣,却又足够精明的长子,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敲得梁曜心口发紧:“曜儿,你今日巴巴地跑来,这许多话,绕了这许多弯子。为父只问你一句——你如今,到底算是太子党,还是四皇子党?”

这话太过尖锐,像一把猝然出鞘的匕首,斩断了所有迂回的余地。梁曜喉头一哽,脸色倏地白了几分,握着茶盏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指节泛出青白。但他到底是在宦海沉浮多年的人,不过一瞬便稳住了心神,迎着父亲的目光,躬身拱手,语气恭敬却不失分寸:“父亲明鉴,儿子心中,自始至终只忠于陛下,只为朝廷效犬马之劳。与东宫往来,亦是遵从朝廷法度,尽臣子本分。至于顾家所言的‘密旨’,儿子不敢尽信,亦不敢全然不信。此番深夜前来,正是揣着满腹疑虑,想请父亲为儿子剖析时局,指明一条明路。”

一番话,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既没撇清与东宫的关系,也没倒向顾家,只摆出一副“忠君报国”“求教尊长”的姿态,将这道烫手的难题,轻轻巧巧地抛回给了梁老爷。

梁老爷闻言,喉咙里发出一声几不可察的轻哼,不清是赞许他的圆滑机变,还是讥讽他的刻意算计。他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扇雕花木窗。夜风裹挟着深秋的寒意涌入,卷起他宽大的衣袍,烛火被吹得剧烈摇晃,将他的影子拉得颀长而佝偻。他背对着梁曜,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那无边无际的黑暗,像极了如今波谲云诡、看不清前路的朝局。

“剖析时局?”梁老爷的声音被夜风裹着,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疲惫与清醒,“好,那为父今日,便与你好好道道。”

他转过身,目光如炬,直直看向梁曜:“第一,你且记着,陛下正值春秋鼎盛,龙体康健,远未到垂暮托孤之时。太子虽居储位,名分早定,却羽翼未丰,更遑论乾坤独断。这些年东宫的所作所为,结党营私也好,培植势力也罢,陛下看在眼里,未必全然满意。此番四皇子西山遇险,陛下不遣旁人,偏偏密旨顾廷烨暗中保护,便是最直白的明证——陛下不欲见骨肉相残,更要保住四皇子这枚棋子。这枚棋子,是用来制衡太子的,是用来敲打东宫的,更是用来试探满朝文武心之所向的。此时若铁了心跟着太子一条道走到黑,不惜一切代价要除掉四皇子,往死里得罪陛下想保的人,乃是取死之道。”

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敲在梁曜的心上。他背脊发凉,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唯有连连点头,不敢有半句反驳。

“第二,”梁老爷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你方才,忠于陛下。这话不错。但你且扪心自问,在陛下眼中,何为忠?是忠于太子,还是忠于他本人?”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梁曜骤然凝重的脸上,意味深长地道:“顾廷烨为何能得此密旨?只因他起于微末,半生坎坷,是陛下一手将他从泥沼中拔起,赐他爵位,予他荣宠。在陛下眼中,他没有盘根错节的世家背景,没有根深蒂固的旧派系牵扯,是个足够‘纯’的臣子——他的忠,只忠于赐予他今日一切的皇帝本人。陛下用他,既是用其能,也是用其‘纯’,用他来做这把斩乱麻的刀,也用他来做这面照人心的镜。”

梁曜的心猛地一跳,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蛰了一下。他豁然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明悟:“父亲的意思是,陛下此举,不止是为了保护四皇子,亦是在考察顾廷烨,乃至考察满朝众臣——谁才是真正心无旁骛、忠于君上的‘纯臣’?”

“不错。”梁老爷颔首,眼中闪过一丝赞许,“所以,在此事上,态度比立场更重要。一味冲在前面,为太子喊打喊杀,恨不得将四皇子除之后快,在陛下看来,那不是忠臣,是太子的私党,是祸乱朝纲的蠹虫,绝非忠于他本人。但若全然倒向四皇子,与东宫割袍断义,那便是投机之徒,既会惹得太子记恨,将来若东宫得登大宝,便是灭顶之灾;更会被陛下视作反复无常之辈,难获真正的信任。”

夜风穿窗而过,烛火摇曳,映得梁曜的脸色忽明忽暗。他沉默片刻,终于问出了最关键的那个问题,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那……依父亲之见,儿子该如何自处?”

梁老爷走回书案后坐下,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笃”的声响,像是在敲打梁曜的心弦。他沉吟片刻,目光深邃,缓缓吐出八个字:“静观其变,意思意思。”

“意思意思?”梁曜低声重复着这四个字,眉头紧锁,细细咀嚼着其中的深意。

“对,意思意思。”梁老爷眼中闪过一丝老谋深算的精光,那是从无数次生死博弈中淬炼出的生存智慧,“太子那边,你既在其党中,表面文章该做的还得做。东宫差遣的琐事,打探些无关痛痒的消息,传递些模棱两可的风声,甚至某些不伤筋动骨的‘协助’,都可以应承下来。但涉及核心——尤其是那些针对四皇子性命的狠辣之举,你必须设法推脱、拖延、甚至暗中破坏。”

他看着梁曜,语气陡然加重:“记住,要做得隐蔽,做得滴水不漏。要让太子觉得,你不是有意抗命,只是‘力有未逮’,或是‘时机不对’,是为了东宫的长远考量,而非心存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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