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察院那三大箱积案卷宗,摊在百工坊值房的地上,像三座泛黄的山。
陈野蹲在“山”前,左手翻页,右手拨算盘,嘴里还叼着根炭笔。王石头和赵木生蹲在两边,一个负责念数字,一个负责记录。刘铁头带着几个铁匠在门外支炉子熬浆糊——有些卷宗年久脱页,得重新黏合。
严明给的这桩“漕粮亏空案”,发生在五年前的景和十七年秋。江淮三府——扬州、淮安、徐州,当年漕运上报“沉船事故”七起,损失漕粮八万石,淹死漕工四十六人。案发后朝廷派人查过,结论是“灾意外,处置妥当”,相关官吏罚俸了事。
但卷宗里夹着几张泛黄的状纸,字迹潦草,是几个自称“幸存漕工”的人按的手印,“沉船是人为,粮被私吞”。可等御史去查时,这几个“幸存者”却都“意外身亡”或“失踪”了。
“大人,”王石头念完一页,揉着眼睛,“这账……对不上啊。”
陈野停住算盘:“哪里对不上?”
“卷宗上,沉了七条船,每条船载粮八百石,共五千六百石。可后面核销的账目却是八万石——多出来的两万四千石哪来的?”
陈野接过卷宗细看。果然,事故报告写的是五千六百石,但户部最终核销的损耗却是八万石,整整差了十四倍!
“有意思。”陈野笑了,“沉船能沉出十四倍的粮?这船是聚宝盆变的?”
他让赵木生去户部调当年三府的漕运总账。一个时辰后,赵木生回来了,脸色古怪:“大人,户部……当年的总账‘不慎受潮霉变’,已经毁了。”
“这么巧?”陈野挑眉,“那分账呢?各府、各县的漕运分账?”
“也……找不到了。”
陈野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灰:“看来,有人不想让咱们查啊。”
他走到门外,对刘铁头:“刘师傅,浆糊先别熬了。你带几个人,去趟城南‘老码头’——那边应该还有些老漕工住着。问问景和十七年秋,江淮漕越底出了什么事。”
又对周挺道:“周校尉,你派几个兄弟,去户部档案库‘转转’。不用偷账本,就看那些‘霉变’的账册,是自然霉的,还是有人‘帮’它霉的。”
城南老码头是片贫民窟,低矮的窝棚挤在运河边,空气里混杂着鱼腥和尿骚味。刘铁头带着三个匠人,背着半袋杂粮饼当“见面礼”,一家家敲门问。
大多数老漕工要么摇头“记不清”,要么眼神躲闪不敢。直到敲开最里头一个窝棚的门——开门的是个独眼老头,左腿瘸着,倚着根破船桨。
老头姓吴,六十七了,在运河上漂了四十年。他看见刘铁头手里的杂粮饼,咧嘴笑了,露出豁牙:“官爷……想问啥?”
刘铁头递过饼:“老哥,打听个事。景和十七年秋,江淮漕运沉了七条船,您老知道吗?”
吴老头接过饼,狠狠咬了一口,含糊道:“知道。哪是七条?是十一条。”
刘铁头一愣:“卷宗上写七条……”
“官府七条就七条呗。”吴老头冷笑,“另外四条,是‘自己沉’的——船上没粮,空船,沉了骗保银。”
他抹抹嘴,压低声:“那年秋粮收成好,漕运司的人动了心思。先报七条船载粮沉了,实际上那七条船装的都是沙包,真粮早转到私船上卖了。空的那四条,沉了领保险银子——船是旧的,早该报废,沉了还能再捞一笔。”
刘铁头心跳加快:“老哥,这些……您怎么知道?”
“我就在那条‘平安号’上!”吴老头独眼里闪着光,“装沙包那,我当值。管事的‘老吴你眼睛不好,今晚别上船’。我觉着不对,偷偷躲在货堆后看——好家伙,一袋袋沙包往船上搬,真粮全转到旁边船上,连夜运走了!”
“那后来呢?”
“后来?船开到黑石滩,‘意外’触礁沉了。”吴老头声音发颤,“我们三十几个兄弟,会水的游上岸,不会水的……就没了。我这条腿,就是那晚撞礁石上瘸的。”
他掀起裤腿,露出狰狞的伤疤。
刘铁头赶紧记下,又问:“那幸存漕工告状,后来怎么……”
“告状?”吴老头惨笑,“老张、老王、老李——他们三个游上岸后去衙门告状,第二就‘失足落水’死了。我装傻,那晚喝醉了啥也不知道,才捡条命。”
他盯着刘铁头:“官爷,你们是真想查?”
刘铁头重重点头。
吴老头沉默良久,颤巍巍从床板下摸出个油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几片发黑的木板,上面用刀刻着些歪扭的字。
“这是‘平安号’舵舱的碎片。”吴老头指着刻字,“沉船前,我用刀刻的——‘景和十七年九月二十三,漕运司王管事令装沙包沉船’。当时想着,万一我死了,这碎片漂上岸,有人看见,也算留个证据。”
刘铁头双手接过碎片,眼眶发红。
与此同时,周挺派去户部的两个翊卫也有了发现。
他们扮成修缮库房的工匠,混进档案库。管库的是个老吏,姓孙,耳背眼花的,也没多问。
档案库里霉味很重,但仔细看就能发现——那些所谓“霉变”的账册,只有封面和前后几页有霉斑,中间部分却完好无损。而且霉斑分布均匀,像是被人用刷子蘸了霉水“刷”上去的。
更可疑的是,景和十七年江淮漕阅账册,整整齐齐码在角落一个铁皮箱里,箱门挂着把新锁。翊卫趁老吏打瞌睡,用铁丝捅开锁——里面账册干干净净,连个虫眼都没有!
两人快速翻拍了几页关键账目,又把箱子恢复原状,悄无声息离开。
下午,证据全摆在了陈野面前:吴老头的舵舱碎片、翊卫偷拍的账目照片、还有刘铁头整理的吴老头口供。
陈野把碎片放在桌上,用炭笔在旁边纸上列时间线:
“景和十七年九月二十——江淮秋粮入库,共计十二万石。”
“九月二十三——‘平安号’等七船‘载粮出港’,实装沙包,真粮转运私售。”
“九月二十五至三十——七船‘相继沉没’,上报损失五千六百石。”
“十月初——户部核销损耗八万石,多出两万四千石不知去向。”
“十月至十二月——四名告状漕工‘意外身亡’。”
他抬起头,眼中寒光闪烁:“这不是贪墨,是抢劫。抢朝廷的粮,杀告状的人。”
莲轻声问:“哥,现在怎么办?直接抓人?”
“还差一环。”陈野敲着桌子,“真粮卖到哪儿去了?钱进了谁的口袋?还营—那四十六条‘淹死’的漕工,尸骨在哪儿?”
他看向王石头:“石头,你去趟刑部,调景和十七年江淮三府‘意外死亡’漕工的验尸记录——看看有没有可疑之处。”
又对赵木生:“木生,你带几个兄弟,去黑市打听打听,景和十七年秋冬,有没有大批江淮新粮低价流出。”
最后,他盯着那片舵舱碎片,一字一句道:“沉聊船,可以捞起来。死聊人,该有个法。”
三后,黑石滩。
这里是运河最险的一段,暗礁密布,水流湍急。当地渔民有句老话:“黑石滩,鬼门关,十船过,九船翻。”
陈野亲自来了,带着王石头、赵木生、刘铁头,还有二十个匠人督察队员。周挺调了一队翊卫护卫,河边还停着两条租来的渔船。
吴老头也来了,撑着破船桨,指着河心一处漩涡:“‘平安号’就沉在那儿。水下有片暗礁,船底撞裂了。”
陈野让渔民用粗麻绳捆上铁钩,从漩涡处往下放。第一次捞上来些破木板、烂渔网;第二次钩到个锈蚀的铁锚;第三次——
麻绳突然绷紧!
“钩到东西了!”渔民大喊。
众人合力拉绳,水花翻涌间,一具裹着泥沙的尸骨被拖上岸!
尸骨已经半白骨化,但从残留的衣裳碎片能看出是漕工短打。最关键是颅骨——后脑处有明显的钝器击打凹陷!
“这不是淹死的。”陈野蹲下身,仔细查看,“是被人打死,扔下河的。”
接着又捞上来三具尸骨,都有类似伤痕。到第五具时,钩子拉上来个铁箱子——已经锈得不成样子,但箱盖上还能辨认出“漕运司封”的字样。
撬开箱子,里面是几十本泡烂的账册。纸张黏连,字迹模糊,但隐约能看到“私售”“分润”“打点”等词。
陈野让人把尸骨和箱子心收好,又对渔民:“再捞!今捞不上来,明继续!我要把这河底的冤魂,全请上来!”
赵木生那边也有收获。
他带着两个匠人,扮成收旧货的,在扬州城外最大的黑拾鬼时转悠三,终于从一个老粮贩嘴里套出话:
“景和十七年冬?有!那会儿突然冒出批江淮新粮,价钱比市价低三成,我收了二百石,转手赚了五十两。后来听……是漕运司‘处理’的陈粮。”
“谁经手的?”
“是个姓王的管事,漕运司的。他还有个合伙人,姓胡,是扬州‘丰裕粮庄’的东家。”
赵木生顺藤摸瓜,找到丰裕粮庄。粮庄早关门了,但隔壁杂货铺的老掌柜还记得:“胡东家啊,发财啦!景和十八年春突然把粮庄卖了,举家搬去苏州,听在那儿置了百亩良田,宅子修得跟王府似的。”
“他哪来那么多钱?”
“谁知道呢。”老掌柜压低声音,“不过搬走前,他家后厨烧了三三夜的火,像是在烧什么东西……”
赵木生连夜带人摸进废弃的粮庄后院,在灶膛灰烬里扒拉出几片没烧尽的纸页——是账本残页,上面记着:
“景和十七年十月三,收王管事粮三千石,价六钱,市价九钱,利九百两。”
“十月十五,付王管事分润四百五十两。”
“十一月……”
残页不多,但足够拼出一条线:漕运司王管事将“沉船粮”低价卖给胡东家,胡东家转售获利,两人分成。
赵木生把残页心收好,又打听到胡东家在苏州的住址,快马加鞭送回京城。
所有证据收齐,已是第七傍晚。
陈野没等第二,直接带着人证物证,堵了都察院下衙的门。
严明正收拾东西准备回家,见陈野进来,手里还拎着个湿漉漉的铁箱子,脸色微变:“陈……陈大人,这是……”
“严御史,您给的漕粮案,查清了。”陈野把箱子往桌上一放,“沉船是假,杀人夺粮是真。涉案官吏十七人,已查明九人,余者在追。这是部分证据,请您过目。”
他一件件往外摆:舵舱碎片、尸骨伤痕拓片、账册残页、吴老头口供笔录、还有从户部偷拍的完整账目……
严明越看手越抖,到最后额头上全是冷汗:“这……这……陈大人,这些证据……”
“铁证如山。”陈野盯着他,“严御史,这案子五年前是您经手的吧?当时结论是‘灾意外’。现在看——您是没查出来,还是不想查出来?”
严明腿一软,瘫坐在椅子上:“陈大人……下官……下官当年确实有所疏漏……”
“疏漏?”陈野笑了,“四十六条人命,八万石漕粮,一句疏漏就完了?”
他凑近一步,压低声音:“严御史,您烟囱里那些银票……是不是也有景和十七年的份儿?”
严明浑身剧震,不出话。
陈野直起身,朗声道:“明日早朝,我会将此案证据呈交陛下。严御史若想戴罪立功——今晚写份请罪折子,把当年如何被蒙蔽、如何失察,写清楚。或许,还能保一条命。”
完,转身就走。
走到门口时,他回头补了一句:“对了,安王爷他们不是想拖住我吗?您告诉他们——我查完了。接下来,该查他们了。”
夜幕降临。
陈野回到百工坊时,匠人们都没睡,全聚在值房外等着。见他回来,纷纷围上来:
“大人,案子破了?”
“尸骨……真捞上来了?”
陈野点点头,对众壤:“破了。四十六条冤魂,八万石黑粮,十七个蛀虫——一个都跑不了。”
王石头红着眼眶:“那些漕工……能安息了吗?”
“还早。”陈野望向南方,“主谋还没抓到,赃款还没追回,他们的家人还没得到抚恤——等这些都办妥了,才叫安息。”
他拍拍王石头肩膀:“石头,明你带几个人,去趟刑部大牢——把咱们查到的证据,给那几个涉案的官吏看看。告诉他们,现在招,还能留条命;不招,就等着陪那些沉河的兄弟作伴。”
又对刘铁头:“刘师傅,您带吴老哥去趟太医署,好好治治他的腿。往后,他就是咱们匠人督察队的‘顾问’——四十年老漕工的经验,比多少本书都管用。”
安排完,陈野独自走到后街。
新盖的砖房里透出温暖灯火,孩子们的笑声隐约传来。
他靠墙坐下,从怀里掏出个本子,翻到最新一页,写上:
“景和十七年漕粮案,破。下一案——京城勋贵圈私售军械案。”
月光洒在纸上,也洒在远处波光粼粼的运河上。
那河底,还沉着多少冤魂?
那岸上,还藏着多少蛀虫?
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手里的铁锹还没锈,心里的火还没灭。
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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