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朝的钟声还在回荡,文华殿里已经像开了锅。
陈野没穿官服,还是那身洗得发白的靛蓝直裰,肩上扛着铁锹,脚边放着那个已经成了他“招牌”的泥炉。泥炉里炭火烧得正旺,青烟袅袅——这是他在殿外现点的,守门羽林卫想拦,他咧嘴一笑:“陛下准我带着的,要不您去问问?”
没人敢问。
御座上,皇帝面无表情。太子赵珩立在阶下左侧,眉头微蹙。右侧以安王爷为首,站着七八个勋贵,个个面色阴沉。
马文涛的“请罪书”已经呈到御案上,但没人提它——大家都在等一个人开口。
“陈卿。”皇帝终于出声,“马文涛军械案,你查清了?”
陈野出列,把铁锹往地上一杵:“回陛下,查清了。兵部侍郎马文涛,五年间以‘损耗’‘淘汰’为名,盗卖武库新军械两万三千四百件,获利二十一万七千两。其中三成——约七千件军械,经‘铁马帮’走私至北狄。证据在此——”
他从怀里掏出三本册子:一本是四海货栈暗账副本,一本是钱掌柜供词,一本是匠人督察队验械记录。
内侍接过,呈上御案。皇帝一页页翻看,越看脸色越沉。
安王爷突然出列:“陛下!臣有本奏!”
皇帝抬眼:“讲。”
“陈野所查军械案,或有不实!”安王爷声音洪亮,“马文涛确有失察之责,但‘走私北狄’之罪,非同可!仅凭一商贾供词、几本来路不明的账册,岂能定案?臣请三司会审,详查实证!”
严御史紧接着出列:“臣附议!军械案涉及兵部重地,若草率定罪,恐寒边军将士之心!且陈野身为工部巡查,越权查办兵部案件,本就有违体制!臣请陛下明鉴!”
几个勋贵纷纷附和。
陈野等他们完,才慢悠悠开口:“安王爷账册来路不明——这账册是从四海货栈仓库暗格里搜出的,每一笔都有马文涛心腹的画押。严御史我越权——匠人督察队查的是‘物料质量’,兵部那些军械‘以次充好’‘虚报损耗’,正是物料问题。下官查案,有何不妥?”
他顿了顿,声音提高:“至于实证——陛下,臣请传证人!”
第一个上殿的是刘铁头。
这老铁匠一辈子没进过皇宫,腿都在抖。但看见陈野站在那儿,他深吸一口气,挺直腰板跪下:“草民刘铁,百工坊铁匠,奉陈大人命查验兵部‘淘汰’军械。”
陈野从泥炉旁拿起一把腰刀,递给刘铁头:“刘师傅,您给陛下,这把刀。”
刘铁头接过刀,拔刀出鞘,屈指一弹:“陛下,这把刀是三十炼精钢,刃口开了双血槽,刀背厚三分——这是边军‘夜战刀’的制式,专为夜袭破甲造的。刀身无锈,刃口无缺,弓弦都能斩断。”
他又拿起一张弓:“这张弓,是柘木胎、牛筋弦,拉力一石二斗,射程百五十步——这也是边军制式弓。弓臂无裂,弓弦无朽。”
最后他捧起那门型火炮——是陈野让人从四海货栈搬来的实物,用木板车推上殿的。
“这门炮,”刘铁头声音发颤,“炮管是精铁浇筑,长三尺,口径一寸二,能打三斤铁弹——这是京营‘虎蹲炮’的制式,去年才配发。炮膛里……膛线都还在。”
满殿寂静。
陈野走到炮旁,拍了拍冰冷炮管:“陛下,这样的刀、这样的弓、这样的炮——兵部是‘淘汰品’。臣想问,边军将士手里拿的,是什么?烧火棍吗?”
安王爷脸色铁青:“这……这或许是武库保管不善……”
“保管不善?”陈野笑了,“那请安王爷解释解释——为什么这些‘淘汰品’,会出现在四海货栈的仓库里?为什么账上记着‘折价变卖一千二百两’,实际市价值五千两?为什么卖的钱,没进国库,进了马文涛和某些饶私囊?”
他转身,面对众臣:“还营—为什么这些军械,有三成流向了北狄?”
第二个上殿的,是个缺了条胳膊的老兵。
老兵姓郑,五十多岁,脸上有道从眉骨划到下巴的刀疤,左袖空荡荡。他是周挺从京营伤兵营找来的,景和二十一年雁门关之战,他所在百人队因为刀剑锈钝、甲胄单薄,一战死伤过半,他丢了条胳膊。
郑老兵跪下时,独臂撑着地,声音沙哑:“陛下……草民郑大勇,原雁门关守军把总。景和二十一年三月,北狄犯边,我们队领到的刀……一砍就卷刃,甲……一箭就透。弟兄们拿命堵缺口,死了三十七个,残了二十一个。”
他抬起独臂,指向那堆军械:“可草民今看见这些‘淘汰’的刀、甲、弓——比我们当年用的,好十倍!要是当年我们有这样的刀甲,死的就该是北狄人!”
老泪纵横。
安王爷厉声道:“此乃战场常态!军械总有优劣!”
“常态?”郑老兵猛地抬头,独眼里满是血丝,“王爷!您知道锈刀砍不断北狄饶皮甲是什么滋味吗?您知道箭透薄甲扎进胸口是什么滋味吗?您知道看着弟兄们因为刀钝被活活砍死是什么滋味吗?!”
他转向陈野,重重磕头:“陈大人!您要查!往死里查!那些喝兵血、卖国器的杂种,该千刀万剐!”
陈野扶起他,对皇帝躬身:“陛下,郑老兵可作证——边军军械不足、质量低劣,非一日之寒。而兵部武库,却堆着这样的‘淘汰品’待售。此中猫腻,不言自明。”
皇帝沉默良久,缓缓道:“马文涛现在何处?”
“押在刑部大牢。”陈野道,“但他昨夜在牢中喊冤,要见安王爷和严御史——有些事,得当着他们的面。”
安王爷和严御史脸色大变。
午时,刑部大牢。
马文涛被带到审讯室时,已经瘦脱了形,但眼睛却亮得吓人。他看见安王爷和严御史,忽然笑了:“王爷,严大人,你们来了。”
安王爷强作镇定:“马文涛,你若有冤屈,尽管向陛下陈情!莫要胡言乱语!”
“胡言乱语?”马文涛嘿嘿笑,“王爷,景和二十一年那批‘虎蹲炮’,是您牵线卖给塞北‘黑狼部’的吧?您拿了三成,我记得清清楚楚。”
安王爷浑身一震:“你……你疯了!”
严御史也慌了:“马文涛!你休要诬陷!”
“诬陷?”马文涛从怀里掏出个本子——竟然是他藏在鞋底带进牢的私账,“这上面记着:安王爷经手军械七批,分润四万三千两;严御史经手三批,分润两万一千两;还有永昌侯、赵侍郎、王尚书……都在上面。要不要我念给大家听听?”
陈野接过账本,快速翻阅。里面密密麻麻记着时间、物品、金额、分成,甚至还标注了某些军械的“最终去向”——有卖去江南给盐枭护私的,有卖去西南给土司打仗的,当然,最多的是卖去北狄。
“好一本《卖国实录》。”陈野合上账本,看向安王爷,“王爷,您还有什么话?”
安王爷脸色惨白,突然嘶声道:“这……这是马文涛伪造!他想拉我们垫背!”
严御史也噗通跪下:“陛下!臣冤枉!臣从未经手军械买卖!”
皇帝看着这场闹剧,眼中满是疲惫。他摆摆手:“此案……交由三司会审。安王、严明,暂禁府中,不得外出。马文涛——继续审。”
完起身离去。
当下午,陈野把马文涛那本私漳抄本,带回了百工坊。
他把账本一页页撕开,用浆糊贴在木板上,然后架在泥炉边烤——是“防霉”,实则是让所有匠人都能看见。
匠人们围成圈,看着那些触目惊心的记录:
“景和二十一年五月,出腰刀三百柄至江南盐帮,价四千五百两,安王分一千三百五十两。”
“同年七月,出弓五百张至西南土司,价三千两,严御史分九百两。”
“同年九月,出火铳十门至北狄黑狼部,价八千两,马文涛自留五千,余三千打点兵部上下……”
王石头气得浑身发抖:“这帮畜生……边军弟兄饿着肚子打仗,他们在这儿卖国!”
刘铁头老泪纵横:“我那侄儿……就是死在雁门关的……要是刀快一点,甲厚一点……”
陈野等大家情绪稍平,才开口:“这本账,我会抄送三司,抄送东宫,抄送陛下。但光有账不够——马文涛咬出了安王爷他们,安王爷他们肯定会反咬,账是伪造的,马文涛是诬陷。”
他顿了顿:“所以咱们得找更多证据。刘师傅,您带人去四海货栈,把仓库里所有军械的编号、制式、出厂年份全记下来,跟兵部武库的入库账对——看哪些‘损耗’了,却出现在货栈。”
“王石头,你带人去查铁马帮——周校尉已经摸到他们在京城的窝点,抓几个活口,问问往北狄运军械的路线、接头人。”
“赵木生,你去户部,查安王府、严御史府近五年的收支账——看他们那些‘分润’,花到哪儿去了。”
众人领命而去。
陈野独自坐在泥炉边,看着炭火映照下的账页。那些冰冷的数字背后,是边关的烽火,是士卒的鲜血,是破碎的家庭。
莲轻声问:“哥,这案子……能扳倒安王爷吗?”
“能。”陈野点头,“但他不会一个裙。他会拉更多人下水——兵部、户部、甚至宫里。到时候,就是一场大地震。”
“那咱们……”
“咱们得站稳。”陈野添了块炭,“匠人督察队现在不只是查工料了,得扩编——要懂军械的,懂账目的,懂刑律的。等这场地震来了,咱们得是救饶,不是被埋的。”
当夜,安王府书房。
安王爷没睡,他在写信——不是一封,是十几封。写给宫里的贵妃,写给军中的旧部,写给地方的门生,甚至写给……二皇子府。
严御史坐在对面,脸色灰败:“王爷,马文涛那本账太要命了……三司一查,咱们全都得完。”
“完不了。”安王爷笔下不停,“马文涛是兵部侍郎,他卖军械,兵部尚书能不知道?武库那些管库的能不知道?要死,大家一起死。”
他写完最后一封,吹干墨迹:“把这些信,连夜送出去。告诉那些人——我要是倒了,谁都别想好过。让他们在朝堂上话,在陛下面前求情,把水搅浑。”
严御史犹豫:“可陈野那边……”
“陈野?”安王爷冷笑,“他是能查,但能杀多少人?陛下真要为了几件军械,把半个朝廷都砍了?不会的。最后无非是推出几个替罪羊,罚俸了事。”
他把信装进信封,蜡封盖印:“等着吧。明早朝,会有多少人替咱们话。”
严御史看着安王爷镇定自若的脸,心里却莫名发慌。
他想起陈野那双眼睛——那不是要“罚俸了事”的眼神。
那是要掀桌子、砸饭碗的眼神。
与此同时,百工坊值房里,陈野也在写信。
只有一封,写给太子:
“殿下,军械案已触及勋贵根本。安王必反扑,或勾结宫中,或串联朝臣。臣请殿下暗中调集京营可靠将校,以备不测。另,匠人督察队已扩编至百人,可协查京城各仓、武库、关卡。望殿下准允。”
写完,他让张彪连夜送进宫。
窗外,月色清冷。
陈野推开窗,望向安王府方向。
那里灯火通明,像只垂死挣扎的兽。
而他手里,已经握紧了套索。
只等时机一到——
收紧,勒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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