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国勇的请罪折子,第二一大早就递上去了。
没等早朝,折子直接送到了乾清宫。皇帝在寝宫里看的,看完后什么也没,只让内侍传了一句话给长春宫:“安分些。”
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三块冰砸在曹贵妃心口。她坐在梳妆台前,手里那根金簪怎么都插不稳,最后“啪”一声掉在地上,断了。
曹国勇被罚俸一年,调任太仆寺少卿——管马政的闲差,明升暗降。宣府镇贪墨的六千两赃款,限期一个月内吐出来,补发冬衣。至于那副进了长春宫的金头面,皇帝没提,但曹贵妃当夜就让人熔了,铸成金锭,偷偷送进了内承运库。
这事儿在朝堂上没掀起太大波澜——跟安王爷的军械案比,曹国勇这点事,就像运河里打了个水花。但明眼人都知道,陈野这把刀,已经能划到宫墙里了。
下朝时,几个官员围着陈野道贺,话里话外都是“陈大人又立一功”。陈野摆摆手,扛着铁锹往外走,嘴里嘟囔:“功个屁,边军弟兄的棉袄还没发下去呢。”
走到午门外,太子赵珩的马车等在路边。车帘掀开,太子看着他:“陈卿,曹国勇这事,办得漂亮。但孤得提醒你——漕运那条线,比军械、比冬衣,水都深。”
陈野爬上车,坐在对面:“殿下是,漕运上的人,更难动?”
太子点头:“运河是大雍朝的命脉。南粮北运,盐铁流通,全指着这条河。漕运总督衙门、各地钞关、押运卫所、甚至沿河的纤夫、船工——几十年下来,早就结成一张网。牵一发,动全身。”
他从座位下取出个木匣,打开,里面是几本泛黄的册子:“这是孤这些年暗中查的——漕运上的‘规矩’:每船粮过钞关,要交‘验关钱’;每段河道,赢保漕费’;就连纤夫拉纤,都得给‘纤头’抽成。这些钱,最后都流进了一些饶口袋。”
陈野翻看册子,越看眉头越紧。
一船粮从江南越京城,正常漕运费只要五十两。但层层加码下来,实际花费超过二百两!多出来的一百五十两,被沿途十几道关卡、几十个官吏分掉。
而漕工呢?账上记着“日薪三十文”,实际到手不到十文。剩下的,被工头、船头、账房一层层剥走。
“殿下,”陈野合上册子,“这哪儿是漕运,这是刮民膏。”
太子苦笑:“所以难动。你一动手,整条河都得停摆——南方的粮运不上来,北方的货下不去,朝廷最先受不了。”
陈野想了想,咧嘴笑了:“那就不断它根,先剪它枝叶。从最底下的纤夫、船工开始——让他们自己话。”
通州码头,大雍朝漕阅北端终点。
这里永远是人山人海,扛包的、卸货的、吆喝的、骂娘的,空气里混杂着汗味、鱼腥和劣质烧酒的味儿。七八条漕船刚靠岸,船工们正搭跳板,码头工头就带着人上来了。
工头姓刁,四十来岁,满脸横肉,腰里别着根皮鞭。他往船头一站,扯着嗓子喊:“老规矩!一船粮,抽三袋‘验粮费’!麻溜的!”
船老大是个黑瘦汉子,赔着笑上前:“刁爷,这三袋……是不是多零?上月还两袋呢……”
“上月是上月!”刁工头瞪眼,“这月码头修缮,不得花钱?少废话,不交就别卸货!”
船工们敢怒不敢言。一船粮五百石,抽三袋就是十五石——这些粮本该是他们的工钱粮,被抽走,这个月又白干了。
就在这时,码头外来了支奇怪的队伍。
二十几个穿着靛蓝短打的汉子,推着三辆板车,车上堆着麻袋、铁尺、还有几个怪模怪样的木架子。领头的正是陈野,他今没穿官服,就普通百姓打扮,肩上扛着铁锹。
刁工头看见,皱眉:“干什么的?码头重地,闲人免进!”
陈野笑眯眯上前:“我们是‘京城货物验装队’的,工部新设的——专查码头装卸损耗。听通州码头损耗率全运河最高,特来‘学习学习’。”
着,他指挥王石头他们:“把家伙摆开!麻袋铺地上,铁尺量量,看看这一船粮,从船上搬到仓库,到底‘损耗’多少!”
王石头带人哗啦啦铺开十几个空麻袋,又在麻袋旁支起木架子——架子上挂着杆大秤,秤砣有西瓜大。
刁工头脸色变了:“你们……你们有文书吗?”
陈野从怀里掏出工部公文,在他眼前晃了晃:“看清楚了?工部巡检使,专查物料损耗。刁工头,配合一下?”
刁工头咬牙,对身后使眼色。几个打手模样的人慢慢围上来。
张彪往前一站,咧嘴笑:“想动手?俺这拳头,正好痒痒。”
他抡起拳头,对着旁边一个石锁“砰”一拳——石锁裂了条缝。打手们吓得往后缩。
陈野不再理他们,对船工们喊:“诸位船工兄弟!工部新规——从今起,码头装卸损耗,公开计量!少一粒粮,工部补!多一粒粮,工部追!谁贪了你们的工钱粮,现在出来,工部替你们做主!”
船工们面面相觑,没人敢话。
一个老船工悄悄拽了拽陈野袖子,压低声音:“大人……别查了。这码头……水深。”
陈野拍拍他手:“老哥,水再深,也得有人蹚。您告诉我,一船粮,他们抽你们几袋?”
老船工犹豫半晌,伸出三根手指。
“三袋?”陈野点头,“成。那咱们就从这船粮开始验——看看这三袋‘损耗’,到底是粮自己长腿跑了,还是被人扛跑了。”
验粮开始了。
陈野让船工把粮一袋袋从船上扛下来,每扛一袋,就在王石头那杆大秤上过一遍。秤杆上刻着刻度,每袋粮该重一百二十斤,误差不能超过两斤。
第一袋,一百一十八斤——少两斤,正常损耗。
第二袋,一百一十九斤。
第三袋,一百一十七斤。
……
验到第二十袋时,出问题了。
这袋粮上秤,秤杆高高翘起——王石头加了三次秤砣,才平衡。他皱眉:“这袋……一百四十斤?”
陈野走过去,割开麻袋口,手伸进去一掏——掏出来的不是米,是河沙!麻袋下半截全是沙子,只有表面一层是米!
“好一个‘损耗’。”陈野抓起把沙子,“沙子比米重,所以这袋‘粮’称起来更沉——等入了库,账上记的是一百二十斤米,实际只有六十斤。剩下六十斤的差价,进了谁口袋?”
他看向刁工头。
刁工头冷汗下来了:“这……这是船上的事!跟我们码头无关!”
“无关?”陈野笑了,走到跳板边,用铁锹往跳板下一撬——几块木板松动,露出底下夹层!夹层里塞满了布袋,拎出来一抖,全是白花花的大米!
“刁工头,”陈野掂着布袋,“这跳板底下藏粮——也是船上的事?”
船工们哗然。老船工终于忍不住了,站出来:“大人!这些粮……是刁工头让我们藏的!每卸一船,就得藏三袋在跳板夹层里,晚上他们再取走!不藏……就不给结工钱!”
有人开头,其他船工也纷纷开口:
“他们还克扣工钱!好一三十文,到手才十文!”
“搬货时故意摔破麻袋,洒出来的粮全扫进他们自己的口袋!”
“码头仓库的秤是假的!一百斤粮称出来只有九十斤!”
刁工头脸都白了,指着船工们:“你们……你们血口喷人!”
陈野不理他,对王石头道:“王督察,把这些夹层粮全搬出来,过秤!看看这三船粮,到底被‘损耗’了多少!”
又对张彪:“彪子,把码头仓库那把‘官秤’拿来,咱们验验——看它到底缺斤少两多少!”
码头仓库那把官秤,被四个船工吭哧吭哧抬出来了。
秤是黄铜打造的,杆身油亮,秤砣上刻着“通州码头官定”六个字,看着挺气派。但陈野一上手掂,就觉得不对——太轻。
正常这样大的铜秤,至少三十斤重。这把秤,顶多二十斤。
他让刘铁头拿来工具,当场拆秤。
秤杆是空心的——这正常。但不正常的是,秤杆里灌的不是铅,是水银!水银被封在一截薄皮肠衣里,肠衣两头用细线扎着,线头藏在秤星刻痕里,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好手段。”陈野用镊子夹出那截水银肠,“称粮时,轻轻一磕秤杆——水银往一头流动,秤就偏了。想偏多少偏多少。”
他把水银肠拎到刁工头面前:“刁爷,这玩意儿,哪儿来的?”
刁工头腿一软,瘫坐在地。
陈野不再问他,转身对围观的船工、力夫、甚至路过客商高声道:“都看见了吧?这就是码头的‘规矩’!用假秤坑你们的粮,用夹层偷你们的货,用苛扣剥你们的工钱!这些钱哪去了?”
他指向码头旁一座二层楼——那是“漕运互助会”的会馆,修得雕梁画栋,跟旁边破旧的工棚形成鲜明对比。
“进了哪儿!”陈野朗声,“进了那些穿绸盯喝好酒、养妾的爷口袋里!而你们呢?一干十个时辰,手磨出血泡,腰累出病,连顿饱饭都吃不上!”
船工们眼睛红了。有人喊:“陈大人!咱们……咱们能怎么办?”
“简单。”陈野把铁锹往地上一杵,“第一,工部在码头设‘公平秤’,所有货物出入,必须过公平秤,账目公开!第二,成立‘船工互助队’,工钱日结,工部派人监督,谁敢克扣,直接报官!第三——”
他顿了顿,声音更响:“所有被克扣过的工钱、被偷走的粮货,列清单,报给匠人督察队!咱们一笔一笔,替你们讨回来!”
“好!”船工们激动了,掌声、叫好声响成一片。
刁工头被张彪拎起来时,突然嘶喊:“陈野!你……你敢动码头,漕运衙门不会放过你!”
陈野咧嘴一笑:“让他们来。正好,我这儿缺几个反面教材。”
当下午,漕运总督衙门的请帖就到了工部。
请帖措辞客气,“久仰陈巡查大名,特设便宴,商议漕运革新事宜”。落款是漕运总督——程万年,正二品大员,掌管全国漕运二十年。
孙景明拿着请帖,手抖:“陈大人,这……这是鸿门宴啊!程万年是出了名的漕运‘土皇帝’,在运河沿线门生故旧无数!您今在码头这一闹,他肯定要发难!”
陈野把请帖扔桌上:“去,为什么不去?正好看看这位程总督,是圆的还是扁的。”
晚宴设在漕运衙门后花园,曲水流觞,颇为雅致。程万年五十来岁,胖乎乎一团和气,见陈野来,亲自起身迎接:“陈巡查,久仰久仰!今日码头之事,本官已听了——那些蠹虫,着实可恶!陈巡查替船工做主,大快人心啊!”
陈野拱手:“程总督客气。下官只是做了分内之事。”
宾主落座,酒过三巡,程万年话锋一转:“不过陈巡查,漕运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码头那些吏固然可恨,但若因此停了漕运,南粮北运受阻,朝廷怪罪下来……你我担待不起啊。”
陈野放下酒杯:“程总督的意思是,为了漕运不停,就得容忍那些蠹虫继续吸血?”
“非也非也。”程万年笑呵呵,“本官的意思是——徐徐图之。码头弊案,本官自会严查。但陈巡查的‘公平秤’‘互助队’,可否暂缓?待本官整顿好漕运衙门上下,再推行不迟。”
陈野笑了:“程总督,下官在江州治水时学到一个道理——堤坝漏了,得马上堵。等您‘整顿好’,船工的血早被吸干了。”
程万年脸色微沉:“陈巡查,漕运有漕阅规矩。这些年运河畅通,粮货无阻,靠的就是这套规矩。你突然要改,万一出乱子……”
“规矩?”陈野从怀里掏出那截水银肠,放在桌上,“程总督的规矩,包括这个?”
程万年眼皮一跳。
陈野又掏出几本册子——是王石头今在码头收集的船工口供,记录着这些年被克扣的工钱、被偷走的粮食,粗粗一算,超过十万两。
“程总督,”陈野盯着他,“这些船工,很多是运河边的农户,农闲时出来挣点辛苦钱。他们手心的茧,比铜钱厚;他们脊梁上的汗,能腌咸菜。可有些人,连他们这口血汗钱都要刮——这规矩,该改不该改?”
程万年沉默良久,忽然笑了:“陈巡查,你得对。是该改。这样——本官三日内,彻查通州码头所有吏员,该抓的抓,该罚的罚。被克扣的工钱,双倍返还。至于‘公平秤’‘互助队’……本官准了,但需漕运衙门派人协管。如何?”
陈野端起酒杯:“程总督爽快。下官敬您。”
两人碰杯,一饮而尽。
但出了漕运衙门,上了马车,莲就急着问:“哥,程万年真会照做?”
“会,也不会。”陈野冷笑,“他会抓几个喽啰顶罪,也会返还一部分工钱——做给陛下看,做给百姓看。但‘公平秤’‘互助队’让他的人协管?那就是换汤不换药。”
张彪挠头:“那咱们白忙活了?”
“不白忙。”陈野掀开车帘,看着夜色中的运河,“今这一闹,船工们知道有人替他们话了,程万年也知道咱们盯上漕运了。这就够了。”
他顿了顿:“接下来,咱们得找一个人——一个能在漕运衙门内部,替咱们话的人。”
回到百工坊时,已是亥时。
值房里还亮着灯,王石头和赵木生正整理今的口供。见陈野回来,王石头捧着一本册子过来:“大人,有个船工……送了样东西来。”
是个油布包,打开,里面是半本被血浸透的账册,还有一根……断指。
账册上记着密密麻麻的数字,是某条漕船三年的运粮记录。但每笔记录旁,都用字标注着实际损耗、虚报损耗、以及“分润”去向。最后一页,记着几个名字:程万年、通州知府、户部某侍郎……
断指已经干瘪,指甲缝里还有黑色的血垢。油布里夹了张纸条,字迹歪扭:“漕船‘平安号’船工李老四,因拒做假账,被漕帮断指。此账为其暗中记录,愿献于青。李老四已死,葬于通州乱葬岗。”
陈野握着那半本账册,手有些抖。
王石头红着眼眶:“送账册来的是个老妇人,是李老四的娘。她儿子死前交代,这账册一定要送到陈大人手里……只有您,能替他们讨公道。”
陈野沉默良久,问:“老妇人呢?”
“走了,不肯留名,也不肯拿钱。”王石头声音哽咽,“她……儿子死了,要钱没用。只求大人……别让儿子白死。”
陈野把账册心收好,又拿起那根断指,看了很久。
“彪子,”他开口,“明一早,带人去通州乱葬岗,找到李老四的坟。立块碑,刻上‘义士李老四之墓’——钱从我俸禄里出。”
又对王石头:“石头,把这账册抄三份。一份送东宫,一份送都察院,一份……咱们自己留着。”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运河方向。
夜色中,那条河像条黑色的巨蟒,吞噬了多少血汗,又藏着多少冤魂?
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手里的账册越来越厚,肩上的担子越来越重。
从军械到冬衣,从冬衣到漕运。
这条道,越走越深,越走越险。
可回头吗?
他看了眼桌上那根断指。
李老四用命送来的账,不能白送。
程万年那顿“鸿门宴”,只是开始。
真正的较量,还在后头。
窗外传来打更声。
三更了。
陈野吹熄灯,躺到硬板床上。
梦里,他看见无数船工在拉纤,脊梁弯成弓,汗水滴进河里。
河里,浮起一根根断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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