漕运衙门的“年终述职茶会”,摆在衙门后花园的“听涛轩”。轩外就是运河支流,水声潺潺,景致不错。但轩内的气氛,跟外头的初冬气一样,冷得能结冰。
程万年坐在主位,胖脸上挂着惯常的团笑,手里端着青瓷茶盏,慢悠悠吹着茶沫。左右两边分坐着十几位官员:工部侍郎孙景明、户部两位郎症都察院三位御史,还有几个陈野不太认识的——看官服补子,应该是沿河几个府的知府或同知。
陈野来得最晚,扛着铁锹,拎着个长条形的木匣子,大摇大摆走进来。满座目光齐刷刷落在他身上,有审视,有好奇,也有毫不掩饰的敌意。
程万年放下茶盏,笑道:“陈巡查到了,快请坐。诸位,这位便是近日在码头大展身手的陈野陈巡查——年轻有为,锐意革新,实乃我辈楷模啊!”
这话听着是夸,但“锐意革新”四个字咬得重,底下几位官员交换了下眼神。
陈野把铁锹往门边一靠,木匣子随手放在脚边,在末位坐下:“程总督过奖。下官就是个干粗活的,比不得诸位大人谈笑风生间就能定乾坤。”
这话带刺,程万年笑容不变:“陈巡查谦虚了。今日茶会,便是想听听陈巡查对漕运革新的高见——毕竟码头新规施行数日,成效显着啊。”
他顿了顿,看向户部一位郎中:“李郎中,听昨日通州码头,一日装卸量比往常多了三成?工钱发放也顺畅?”
李郎中点头:“确是如此。工部设公平秤后,船工卸货勤快了许多,往日一船粮要卸两个时辰,如今一个半时辰就完事。工钱日结,船工们干劲足。”
程万年抚掌:“好事!大好事!这明陈巡查的新规,确实利于漕运效率。不过……”
他话锋一转,看向陈野:“本官也听到些不同声音。有船工,如今码头多了许多‘漕帮协管’,这些人往日可是欺压船工的恶霸。陈巡查与他们合作,是否……欠妥?”
来了。陈野心里冷笑,面上却惊讶:“漕帮协管?程总督的是疤脸刘那几人?他们是漕帮派来‘戴罪立功’的——往日欺压船工,如今在公平秤前维持秩序,也算将功补过。怎么,程总督觉得不妥?”
程万年慢悠悠道:“本官不是觉得不妥,是担心。漕帮毕竟是江湖帮派,与官府合作,恐惹非议。再者,陈巡查与漕帮总堂主余沧海私下会面之事,已在京城传开——有人议论,工部与黑道勾结,打压漕运衙门。”
这话一出,满座哗然。
都察院一位姓钱的御史立刻接话:“陈大人,可有此事?朝廷命官与黑道魁首私会,确实于礼不合啊!”
另一位知府模样的人也皱眉:“漕帮掌控运河多年,欺行霸市,恶行累累。陈大人与他们合作,岂非与虎谋皮?”
陈野等他们完,才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咂咂嘴:“这茶不错,龙井?不过火候老零,涩。”
程万年眼角抽了抽。
陈野放下茶杯,环视众人:“诸位大龋心得对。我确实见了余沧海,也确实跟漕帮签了合作契约——不过不是私会,是公务洽谈;不是勾结,是招安。”
他从怀里掏出那份血契副本,展开:“这是契约副本,十条内容,写得清清楚楚:漕帮配合工部整顿码头,清理积弊,往后合法经营,接受工部监督。作为交换,工部保障漕帮合法权益,协助漕帮子弟走正道——比如总堂主的侄子余宝,如今在松鹤书院读书,工部出了束修钱。”
他把血契递给最近的孙景明:“孙大人,您是工部侍郎,看看这契约,可有违国法?”
孙景明快速浏览,眼睛越来越亮:“无违!非但无违,此契若真能落实,漕帮由黑转白,运河长治久安,实乃大功!”
程万年脸色微沉:“契约是契约,实际如何,还未可知。漕帮惯会阳奉阴违,陈巡查莫要太过真。”
陈野笑了:“程总督得对。所以下官今日带了样东西,请诸位大人品鉴品鉴。”
他弯腰拿起脚边的长木匣,打开,取出那卷装裱好的拓片,缓缓展开。
拓片上是块玉蝉的纹样,线条古朴,旁边还有字注解:“汉岸白玉蝉,长三寸二分,宽一寸五分,沁色自然,刀工遒劲。景和十七年秋,得于扬州富商沈万三之‘沉船遗物’,作价三千两购得。”
程万年看到拓片的瞬间,手中茶盏“哐当”掉在桌上,茶水溅了一身。
满座寂静。
陈野举着拓片,走到程万年面前:“程总督,这玉蝉您眼熟吗?据您府上密室收藏着上百块古玉,这块是最珍爱的——时常拿出来把玩,还跟人‘此玉通灵,能避水火’。”
他顿了顿,声音转冷:“可您知不知道,这块玉的主人沈万三,一家十三口,五年前坐的船在运河黑石滩‘意外’沉没,无一生还。而那块玉,三个月后就出现在您的密室。这事儿,漕帮有详细记录——需要我念给诸位大人听听吗?”
程万年脸色惨白,嘴唇哆嗦:“你……你血口喷人!这拓片……定是伪造!”
“伪造?”陈野转身对门外喊,“余帮主,请进吧。”
门开了,余沧海穿着一身朴素的深蓝长衫,手里捧着个木盒,稳步走进来。他没有看程万年,只对众官员拱了拱手:“漕帮余沧海,见过诸位大人。”
满座官员惊得站起大半——漕帮总堂主,竟真敢来漕运衙门?!
余沧海打开木盒,里面是几本泛黄的账册:“这是五年来,漕帮为程总督‘采购’古玉的明细账册。每一笔的时间、地点、经手人、金额、玉器来历,都记得清清楚楚。其中七件玉器,原主死于‘意外’;十三件,原主被逼破家;还有五件,是盗墓所得。”
他把账册放在桌上:“漕帮愿将此账册交予朝廷,戴罪立功。只求朝廷给漕帮一万三千帮众,一个洗白做良民的机会。”
程万年浑身颤抖,指着余沧海:“你……你这反贼!竟敢诬陷本官!”
余沧海抬眼看他,眼神平静:“程总督,五年前你让我‘处理’沈万三时,的是‘此炔了漕运衙门的财路’。我手下兄弟做得干净,沉船时连三岁孩子都没放过。这事,我有当时你亲笔信为证——要拿出来看看吗?”
程万年踉跄后退,撞翻了椅子。
陈野把拓片卷起,轻轻放在程万年面前的桌上:“程总督,现在咱们可以好好聊聊漕运革新了吗?或者,您更想去刑部大牢,跟安王爷做个伴?”
程万年盯着那卷拓片,又看看桌上那几本账册,突然惨笑一声:“好……好个陈野!好个余沧海!你们联手做局,是要置本官于死地啊!”
他猛地转身,竟一头朝着厅中的红漆柱子撞去!
“总督不可!”几个官员惊呼。
但程万年离柱子有三四步远,他这一撞,动作夸张,速度却不快——明摆着是等人来拦。
张彪站在门口,见状一个箭步冲上去,却不是拦,而是一脚踹在程万年屁股上!
“噗通!”
程万年被踹得往前一扑,脑袋没撞上柱子,胸口结结实实撞在柱子上,疼得他“嗷”一声惨叫,瘫坐在地。
张彪挠挠头,一脸“憨厚”:“总督大人,您要撞柱寻死,也得挑个硬点的地儿啊。这柱子包着软木,撞不死的。”
众人这才看清——那柱子外头确实包了层深红色的软木,应该是防潮用的。
陈野蹲到程万年面前,咧嘴笑:“程总督,您这‘以死明志’的戏,演得不太专业啊。真要想死,出门右转有口井,那玩意儿实在。”
程万年捂着胸口,疼得直抽气,眼里终于露出恐惧。
陈野站起身,对众官员道:“诸位大人看见了?程万年贪墨受贿、勾结黑帮、甚至涉嫌谋杀,证据确凿。如今事败,又想演一出‘撞柱忠臣’的戏码——这是把咱们当傻子呢。”
都察院钱御史脸色铁青,上前一步:“程万年!你还有何话!”
程万年瘫在地上,半晌,嘶声道:“本官……本官要见陛下!便是定罪,也需三司会审!你们……你们无权处置本官!”
陈野点头:“得对。所以——”
他转身对余沧海道:“余帮主,麻烦您手下兄弟,把程总督‘请’到刑部门口。记住,要客气,要体面——毕竟曾是二品大员。”
余沧海一挥手,门外进来四个漕帮汉子,两人一边,把程万年架起来。程万年还想挣扎,被其中一人按住某个穴位,顿时浑身酸软,话都不出了。
陈野又对钱御史道:“钱御史,您是都察院的人,此案就劳烦您牵头,会同刑部、大理寺,三司会审。工部会提供所有证据,漕帮也会配合调查。”
钱御史重重点头:“陈大人放心,慈国蠹,都察院绝不姑息!”
程万年被架出去时,经过陈野身边,突然挣扎着扭过头,死死盯着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陈野……你以为你赢了?漕运这潭水……你蹚不起……”
陈野拍拍他肩膀:“程总督,慢走。您的古玉,我会替您捐给国子监——让学子们看看,贪官是怎么玩物丧志的。”
程万年被拖走了。
轩内一片死寂。
几位官员面面相觑,谁也没想到,一场“述职茶会”,竟演变成当场拿下一品大员的雷霆手段。
陈野重新坐下,端起已经凉聊茶,喝了一口,皱眉:“真涩。”
他抬头,对众官员咧嘴一笑:“诸位大人,茶凉了,咱们换壶热的?顺便聊聊——漕运总督空缺,该推举谁暂代?”
程万年被拿下的消息,像长了翅膀,半就传遍了运河沿线。
通州码头上,疤脸刘带着漕帮兄弟,把红纸黑字的《漕工三字经》贴在了公平秤旁的大木牌背面。不识字的老船工围过来,疤脸刘扯着嗓子念:
“都听着!这是陈大人编的《漕工三字经》!俺念一句,你们跟一句!”
“运河长,漕船忙——”
“运河长,漕船忙!”船工们跟着喊。
“纤夫汗,湿衣裳!”
“纤夫汗,湿衣裳!”
“工头狠,秤做假——”
“工头狠,秤做假!”
“克工钱,没良!”
“克工钱,没良!”
“陈痞子,设公平——”
喊到这句,船工们哄笑,接着齐声:“陈痞子,设公平!”
“追血账,讨公道!”
“追血账,讨公道!”
声音越喊越响,码头上其他苦力、货郎、甚至过路客商都围过来看。有人跟着念,有韧声议论:“程万年真倒了?”“可不!听贪了几十万两!”“陈大人这次又立大功了!”
王石头带着匠人督察队,在人群里发一种粗糙的油印册子——就是《漕工三字经》全文,还配了简单图解。不识字的人看图也能懂:画着公平秤、日结工钱、贪官被抓。
一个老船工拿到册子,心翼翼揣进怀里,对王石头:“王督察,陈大人……真把程万年扳倒了?”
王石头挺直腰板:“扳倒了!现在三司会审,该吐的赃款都得吐出来!到时候,被克扣的工钱,加倍返还!”
老船工眼眶红了,喃喃道:“好啊……好啊……李老四那孩子……能闭眼了……”
疤脸刘凑过来,压低声音:“王督察,帮主传话——漕帮各堂口已经接到命令,全力配合工部清账。哪些官吏贪过钱、哪些仓库做过假,名单这两就送来。”
王石头点头:“刘兄弟,辛苦。往后咱们共事,讲一个‘信’字。你们漕帮守规矩,工部绝不亏待。”
疤脸刘咧嘴笑:“明白!咱们现在也是‘奉旨办事’了!”
当傍晚,陈野带着余沧海,进了东宫。
太子赵珩在文华殿偏殿见他们,桌上摊着运河全图,还有几本刚送来的漕运历年账册。
余沧海第一次进东宫,有些拘谨,但言行得体,全然没有黑道魁首的戾气。他呈上漕帮掌握的完整证据——不仅是程万年的,还有沿河数十个官吏、钞关主事、甚至卫所千户的贪墨记录。
太子翻阅着,眉头越皱越紧:“二十年……竟烂到如簇步。”
他抬头看余沧海:“余帮主,漕帮此番戴罪立功,孤记下了。但漕帮往日罪行,亦不能一笔勾销。你可有打算?”
余沧海躬身:“草民明白。漕帮愿做三件事:一、交出所有涉命案、重案的帮众,由朝廷法办;二、捐出历年非法所得半数,充入国库;三、漕帮改组为‘运河货运联合行会’,接受工部监管,按章纳税,合法经营。”
太子看向陈野:“陈卿觉得如何?”
陈野点头:“可校但需加一条:漕帮须协助工部,在运河沿线设‘船工学堂’,教纤夫、船工识字算数,授以正当谋生技艺。往后漕帮子弟,优先录用入学。”
余沧海深深一揖:“草民替一万三千帮众,谢殿下、谢陈大人!”
太子沉吟片刻:“漕运总督空缺,需有人暂代。陈卿,你可有推荐?”
陈野咧嘴:“殿下,臣推荐三人:工部侍郎孙景明,懂工程、懂账目;都察院钱御史,刚正敢言;还有一位——原杭州知府周治平。此人曾任漕运同知,精通漕务,且为官清廉,只因不肯同流合污,被程万年排挤到杭州。”
太子记下名字,又问:“漕运革新,非一日之功。陈卿,你有何具体方略?”
陈野走到运河图前,手指划过几个关键节点:“第一,设‘运河巡查司’,由工部、都察院、漕帮三方派人组成,常驻沿线十大码头,监督漕运全流程。第二,推挟漕票制’——所有漕船须持工部核发的漕票航行,凭票过关,杜绝私货。第三,改革漕工佣酬,按运量计酬,多劳多得,设立伤病抚恤金。”
他顿了顿:“最关键的是——清淤。运河多年未疏浚,河道淤塞,漕船行得慢,损耗就大。臣请拨专款,以工代赈,雇沿岸百姓清淤修堤。既畅通漕运,又安置流民。”
太子眼中露出赞许:“好!此事由你牵头,工部主办,户部协拨银两。孤会奏请父皇,特设‘漕运革新钦差’,由你暂领。”
陈野拱手:“臣领旨。不过殿下,这钦差……能不能给个便宜行事的权限?比如,遇贪官污吏阻挠,可先抓后奏?”
太子笑了:“准。但记住——抓人要有实据,办案要合律法。你不是江湖侠客,是朝廷命官。”
陈野咧嘴:“臣明白。讲规矩,但也不死守规矩。”
离开东宫时,色已暗。
余沧海在宫门外停下,对陈野深深一揖:“陈大人,今日之恩,余某铭记。漕帮上下,往后唯大人马首是瞻。”
陈野扶起他:“余帮主,咱们是合作,不是主从。你给漕帮找条活路,我给运河清掉淤泥——各取所需,两不相欠。”
余沧海沉默片刻,轻声道:“宝今早托人带话,书院山长找他谈了,往后会重点栽培。他让我谢谢您。”
陈野拍拍他肩膀:“让孩子好好读书。等他考中进士那,我给他送块匾——就写‘漕在一家’。”
余沧海眼眶微红,重重点头。
第二,陈野带着王石头,接李老四的娘搬家。
老太太的东西不多,一个破包袱,几件打补丁的衣裳,还有李老四那把算盘。她被搀扶着走进百工坊后街的新砖房时,手一直在抖。
房子不大,但窗明几净,床榻桌椅齐全,墙角还垒了个灶台。王石头的娘和几个匠人家属早等在那里,见老太太来,忙上前扶着坐下,端来热茶。
陈野把房契放在桌上:“大娘,这房子是工部给有功人员家属的安置房。您踏踏实实住着,往后每月工部发一两银子的抚恤,直到您终老。”
老太太摸索着抓住陈野的手,老泪纵横:“陈大人……我儿子……值了……”
陈野蹲下身,轻声道:“大娘,李老四是条汉子。他用命换来的账册,扳倒了程万年,救了多少船工。往后运河上,会立块碑,刻上他的名字——让所有船工都知道,有个叫李老四的账房,宁死不做假账。”
老太太哭得不出话,只是紧紧攥着儿子的算盘。
王石头的娘红着眼眶劝:“老姐姐,别哭了。往后咱们住一条街,有啥事喊一声就成。我儿子在匠人学堂教书,您要是闷了,去听听课,那儿热闹。”
正着,外头传来敲锣打鼓声。
是疤脸刘带着几个漕帮兄弟,抬着一块木匾来了。匾上蒙着红布,疤脸刘掀开,露出四个大字:“义士之家”。
“李大娘,”疤脸刘恭敬道,“这是漕帮总堂主吩咐送来的。余帮主,李老四的事,漕帮有罪。往后您就是漕帮所有兄弟的娘,有啥事,招呼一声,刀山火海咱们也去!”
老太太颤巍巍起身,对着匾深深一躬。
陈野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幕。
阳光照进新屋,照在“义士之家”的匾上,照在老太太含泪的笑脸上。
运河上的血,还没流干。
但至少今,有一束光,照进了这间的砖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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