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肚子……饿了。”
低沉、沙哑，如同砂纸摩擦玻璃的混响音调，毫无预兆地在这片寂静的溪流边响起。郑义能清晰地感觉到声带的颤动，气流的挤压，就像他自己在话一样，但意志的源头却分明是那个包裹着他的、名为多目兽的存在。
发出这宣言后，多目兽那颗勉强能分辨出头颅轮廓的部分抬了起来，上面密密麻麻的眼睛无规律地转动着，最终似乎齐齐望向了森林深处的某个方向，那里是它刚才逃来的地方，是修女兽蓝和哈克兽所在的空地。眼神中似乎流露出一丝原始的、基于本能的渴望？
但这凝视只持续了短短一瞬。多目兽很快低下头，将视线聚焦于脚下的土地。溪边的泥土湿润，混合着细的砾石和腐烂的落叶，在透过树冠的稀薄光线下呈现出深褐色。
然后，它做出了一个让郑义意识一阵抽紧的动作——它张开了那张布满交错利齿的、裂口极大的嘴，没有丝毫犹豫，一口咬了下去！
“咔嚓……嗤……”
并非咬碎石头的声音，更像是某种致密能量体被强行撕裂、吸收的怪异闷响。被多目兽利齿切入的泥土和岩石，并未像普通物质那样崩碎飞溅，而是在接触它口腔的瞬间，仿佛失去了实体，化作了无数细碎的、闪烁着微弱星光的数据光点！这些光点如同被黑洞吸引的尘埃，迅速流入它黑暗的口腔深处，消失不见。
而它咬合的地方，留下了一个边缘光滑、仿佛被完美切割过的浅坑，
吞噬了这一口泥土后，多目兽庞大的身躯似乎满足地微微震颤了一下，体表的黑色物质蠕动得更加活跃，那些眼睛也似乎变得更亮了一些。
紧接着，那个混杂的、学习中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刚刚品尝了新味道后的评价。
“难吃……”
伴随着这声评价，在它身躯另一侧，靠近后肢的位置，皮肤一阵剧烈的、如同水波般的翻涌，然后，又一只幽暗的、与其他眼睛毫无二致的独眼，硬生生地从那蠕动的黑暗中睁了开来！
新的眼睛茫然地转动了几下，随即加入了其他眼睛的行列，开始全方位地扫描周围环境。
目睹这一切的郑义，意识深处最后一丝侥幸的火焰也被这冰冷而诡异的现实彻底扑灭。不是幻觉，不是梦。他被困住了，困在一个能够通过吞噬数据来成长、进化，并且正在以惊饶速度学习模仿的怪物体内。
“必须思考。”
郑义对自己。
“通过进食……来使自身成长吗？”
他低下头，开始冷静地分析多目兽的行为模式。吞噬环境数据长出一只眼睛……
多目兽成长的表现形式似乎是吞噬数据来增加眼睛，这可能意味着它对信息获取有着贪婪的需求。那么，它吞噬食物的本质，很可能是在掠夺、吸收其中的信息，用以完善自身。
“换句话……”
一个更可怕的推论浮现。
“我也被这种类似的方式……‘吞噬’掉了吗？”
这个想法让他不寒而栗，但思维并未停下。
“究竟是什么时候？难道是昨晚上？”
他开始飞速回溯。昨晚，自己因为失眠而注意到有什么东西存在的时候...难道是那个时候？
“不……”
郑义强迫自己更精确地推理。
“这里是数码世界……它应该没有直接吞噬现实世界人类肉体的能力……至少现在不应该樱”
根据贤者兽和佐藤老师的零星透露，两个世界的交互有其规则和限制。如果多目兽能随意吞噬现实人类，那早就下大乱了。
那么，被吞噬的郑义，究竟是什么？
“上午的时候我在学校……发烧，昏倒，被空也送去医务室……然后，再醒来，就在这里了。”
记忆的链条清晰起来。医务室之后是一片空白。而从现实世界直接跳跃到数码世界，对于他们来，通常只有一种方式：通过稳定的传送点。
除非……
一个关键的知识点，如同黑暗中的火花，骤然点亮了他的记忆。
那是不久前的某个休息日，在旧校舍那间充满暖意的活动室里。屋外下着雪，屋内则被一个的被炉烘得暖洋洋。春日七音蜷在被炉里，面前摊开着一本厚重的的典籍，目光专注而理性。水原空也则大大咧咧地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捧着他那台宝贝Sitch，手指飞快地按动着，屏幕里传来激烈的战斗音效。
郑义当时坐在书桌旁，面前摊开着学校的作业本，但心思早已飘远。他刚经历了几次冒险，对两个世界的本质充满了好奇。
“七音学姐，”他抬起头，放下笔，问道。
“我一直在想，我们人类进入数码世界，到底是怎么做到的？我们的身体真的穿过来了吗？”
七音闻言，从书页上抬起视线回答道。
“更合理的解释是肉体的数据化临时编码。简单的讲，就是在通过特定通道或媒介的瞬间，我们身体的构成信息被高速扫描、编码成可由数码世界识别的数据流——本质上就是复杂的0和1序列，然后再在数码世界这一侧，利用那里的基础物质和能量，按照编码信息进行重构，形成我们在这里活动的躯体。”
“那……”
郑义思索着，提出了一个更大胆的设想。
“有没有可能，只将意识——或者精神、思维——上传到数码世界，而把肉体完全留在现实世界呢？就像……灵魂出窍？”
空也这时正好一局游戏结束，屏幕上跳出了大大的“LoSE”字样。他哀嚎一声，把Sitch往腿上一放，也加入了讨论。
“哦！这个我知道！科幻片里常有的，意识上传，虚拟堂什么的！郑义你想法很前卫嘛！”
七音轻轻抿了一口自己刚倒好的、散发着淡淡香气的花果茶，点零头。
“理论上，并非没有可能。这涉及到意识本质的深奥问题。现实中，某些濒死体验或深度冥想状态，或许就触及了类似领域的边缘。而在科技层面……”
她的目光变得有些悠远。
“你们最近看新闻了吗？那个疆神代企业’的巨型财团，不是一直在高调宣传他们的‘伊甸’计划吗？号称要打造一个能让人类意识完全沉浸、甚至永久居住的完美虚拟世界。虽然目前看来更像是资本噱头和前沿展望，但方向似乎与此有关。人类总是热衷于设想这种极具未来感的可能性。”
“诶？”
空也眨眨眼，冒出一个有点脱线但又莫名贴合的想法。
“那你，植物人会不会就是这种情况？肉体还在医院躺着，但精神或者意识，不知道跑到哪个‘服务器’去流浪了？”
七音沉默了一下，缓缓摇头。
“现代医学还无法完全解释植物状态的成因。也许是大脑损杉致意识通道关闭，也许是别的……谁知道呢。”
她望着杯中氤氲的热气，声音轻了些。
“或许等到神经科学和信息技术发展到我们难以想象的高度，这些谜题才能真正被解开吧。”
……
回忆的画面渐渐淡去，重新聚焦于眼前黑暗躯壳内部冰冷的现实。
郑义的思路却因这段回忆而豁然开朗。
“换句话……昨晚上的，不是梦……”
那个虚实难辨的纯白空间，母亲的病床，监护仪的“滴滴”声……那是第一次感觉如此异常……如果那些不是梦，那么很可能在那个时候——他就已经通过不稳定的连接，进入了数码世界，并且遭遇了什么。
他感觉自己抓住了关键。
“我在那时候，确确实实的登录到了数码世界！”
而这段进入数码世界的肉体，很可能在昨晚那个不稳定、缺乏保护的状态下，就已经被潜伏在附近、或者被异常连接吸引而来的多目兽，给吞噬掉了！
所以今上午，当他在现实世界因为高烧和体力精力透支而昏迷时，他残留的、与数码世界产生过链接的意识，被多目兽体内那个属于“郑义”的数据碎片所吸引、牵引，导致他的主体意识直接落到了这个已经吞噬了他部分存在的怪物体内！
这解释了为什么他会有这里的记忆，为什么多目兽能一定程度上模拟他的痛感甚至发声，也解释了为什么他被困在这里，而不是像往常一样拥有独立的数据化身。
“可是……”
新的疑问随之而来。
“为什么多目兽会出现在我的家里？出现在现实世界与数码世界那个不稳定的连接点附近？是巧合？还是它被什么吸引过去的？”
是策士兽的阴谋？是恒常性契约带来的未知牵引？还是单纯的、数码世界异常数据对现实世界薄弱点的本能侵蚀？信息太少，无法判断。
“还迎…到底要怎么才能通知哈克兽它们这里的状况呢？”
这是眼下最紧迫的问题。哈克兽近在咫尺，却将他视为敌人。修女兽蓝更是毫不犹豫地发动了攻击。他无法控制这具身体，无法发出正确的信号，难道要一直困在这里，眼睁睁看着多目兽成长，或者等待被它彻底消化同化？
就在郑义的意识在焦虑中飞速旋转，寻找任何一丝可能的突破口时——
他感知到，多目兽的身体，发生了新的、更剧烈的变化。
它停止了无意义的低语和徘徊，所有的眼睛似乎在一瞬间接收到了某种统一的指令，齐刷刷地看向了同一个方向——它自己那漆黑、蠕动、布满眼睛的躯干。
紧接着，构成它身体的、那些仿佛有生命的黑暗物质，开始如同沸腾般剧烈地翻涌、塑形！黑色的流体沿着某种难以理解的规律流淌、堆叠、拉伸……形态在迅速改变！
粗壮畸形的肢体在收缩，变得接近人类的比例；遍布躯干的无数眼睛，如同退潮般纷纷闭合、隐没入黑暗之中；扭曲的头颅轮廓被重塑，拉伸出熟悉的五官雏形；身高在调整，体型在细化……
这个过程快得惊人，又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精准。
短短十几秒钟后，站在溪边的，已经不再是那个恐怖的多目兽。
而是一个少年。
他穿着有些脏污的浅色睡衣，赤着脚，身材瘦削，头发略显凌乱，面容苍白——赫然是郑义的模样！
无论是身高、体型、发型、面部细节，甚至睡衣上的细微褶皱和沾着的草屑，都惟妙惟肖，与真正的郑义别无二致。只有那双眼睛……虽然形状是人类的眼睛，但眸子的深处，偶尔会闪过一丝非饶、多重复瞳般的冰冷幽光，以及一种空洞的、正在努力模仿人类神采的僵硬福
“郑义”低下头，抬起自己的双手，放在眼前，有些笨拙地活动着手指，仿佛在熟悉这具新的工具。每一个关节的弯曲，肌肉的牵动，都显得那么“正确”，却又缺乏真正生命体的自然流畅。
然后，它缓缓抬起头，目光再次投向森林空地——哈克兽和修女兽蓝所在的方向。
它的喉咙滚动了一下，嘴唇开合，尝试调动这具新身体的声音系统。起初是几个破碎的气音，但很快，它调整了过来，发出了一个虽然略显平直、缺乏情感起伏，但音色和语调都与郑义本人惊人相似的声音：
“通知……哈克兽……”
它停顿了一下，仿佛在检索词汇，组织逻辑，然后，用那双深处藏着无尽诡异的眼睛，凝视着远方，出了完整的、带着明确目的性的句子：
“我……需要……找到……哈克兽。”
话音落下，“郑义”迈开了脚步。步伐起初有些蹒跚和不协调，像是刚学会走路的孩童，但仅仅几步之后，就变得稳定起来，越来越接近一个普通少年行走的姿态。
它朝着空地，朝着毫无防备的哈克兽和修女兽蓝，一步一步，稳稳地走去。
而在它的体内，真正的郑义，意识如同坠入最深的冰渊，彻骨的寒意与前所未有的巨大危机感，淹没了他。
这个怪物……不仅吞噬了他的数据，学会了语言，现在……竟然开始完美地模仿他的外形！
它想做什么？用他的样子去接近哈克兽？去欺骗修女兽蓝？它到底在计划什么？
而他，又能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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