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透亮,清溪镇还浸在一片淡青色的晨光里,万物静谧,只余下远处几声鸡啼。镇东头的清溪河最先醒透,水流潺潺,不急不缓地揉碎了满河的星子倒影,粼粼波光里浮着几片早落的梨花瓣,被水流推着,慢悠悠地往镇外淌去,如同几尾迷途的舟。
河岸边的水草丰茂,缀满了沉甸甸的晨露,风一吹,草叶轻颤,露珠便簌簌滚落,砸进河畔的水洼,漾开圈圈细碎而短暂的涟漪。
江父早已早起,踏着露水送药去了,此刻院中只余江离一人。他手持竹扫帚,正一下下清扫着昨夜飘落的梨树叶子,动作沉稳。微凉的晨露从梨树嫩叶上悄然滑落,恰好滴在他因常年劳作而略显粗糙的手背,那沁凉之意宛如一块上好的碎玉贴肤而过,激得他微微一顿。
“古人云‘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少年人勤勉些总是好的。”
身后传来清朗的笑声,带着晨雾未散的湿润气息。江离闻声回头,只听西厢房的木门“吱呀”一声被轻轻推开,灵心道长负手立在门内。
熹微的晨光恰好落在他身上,月白道袍染着淡淡的金辉,衣摆处还沾着些许草叶的绿痕,显是刚从外面回来不久。那柄从不离身的桃木剑斜倚肩头,剑身在晨光里泛着温润赭红的光泽,剑鞘上缠着的旧蓝布条湿了半截,边缘还沾着水珠——想是方才用清溪河水刚擦拭过。
江离停下扫地的动作,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耳根微烫:“醒了便睡不着,索性起来扫扫院子,活动活动筋骨。”
道长含笑的声音带着长辈特有的温和,目光掠过墙角那堆新采的、码放整齐的艾草时,微微颔首,露出赞许之色,“这艾草晾晒得火候恰好,叶片青翠未失其气。待午时阳气最盛时收进药柜,密封妥当,其药效可存到明年端午亦不失力。”
江离停住扫帚,竹枝的末端在地面划出一道浅浅的痕迹:“爹常念叨‘端午收艾,辟邪祛秽’,现在采是早了些日子。但道长您要熬制那驱邪避秽的汤药,我想着多备些总归是好的,昨日便去后山采了些。”
他下意识又挠了挠被晨露打湿的鬓角,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只是……近来镇子里那些外乡人……”想起近日在镇中各处徘徊的陌生面孔,少年眉头不自觉地蹙紧,眼中带着疑惑与警惕,“他们行迹实在可疑,鬼鬼祟祟,不知究竟意欲何为……”
灵心道长沉默了片刻,并未立刻回答,而是缓步走到院墙边,目光沉沉地望向镇西方向。
此时晨雾正渐渐散去,远处乱葬岗那起伏的轮廓也显露出来,像一块沉甸甸的、不祥的墨渍趴伏在山坳深处。他转过身,目光落在江离年轻而忧虑的脸上,那双惯常含着笑意的眼睛,此刻竟显得有些幽深难测。
“他们在布阵。”道长的声音很轻,却像一块沉重的石头猛然砸进了江离的心湖,激起千层浪。
灵心道长眉头微皱,肩头的桃木剑被他取下,在掌心轻轻转动,赭红的剑身映着他凝重的神色:“清溪河本是活水,生生不息,却被他们用邪法暗中改成了‘死水引’,截断生机;乱葬岗积年尸气浓郁,阴秽不散,正是他们所需的‘阴煞源’;镇口那株老槐树扎根百年,吸尽了人间烟火之气,如今反被他们利用,成了锁住全镇生灵气息的‘锁灵桩’。这三处险恶之地,彼此勾连,正构成了一处‘三阴聚煞’的凶局。”
江离手里的扫帚“哐当”一声坠地,他怔怔地看着灵心道长,脸色微微发白:“三……三阴聚煞阵?”他幼时听爹讲过些志怪故事,依稀知道世间有邪术能借地脉阴气害人,却从未想过这等邪事会真切地发生在自己世代居住的清溪镇。
“是三阴噬魂阵。”灵心道长的语气彻底沉了下来,如同凝结的寒冰。道袍衣角被一阵冷风掀起,露出内里紧贴着的一道黄符纸角,“此阵最是阴毒霸道,以三阴之地为根基,能强行汇聚全镇生魂,吞噬活人精血。待阵眼完全大成之时,便将满镇生灵的魂魄精血一并炼化抽干——这是要把清溪镇整个儿炼作他们修炼邪功的血肉鼎炉啊。”
“难怪!”江离倒吸一口凉气,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手中原本要捡起的竹扫帚“啪”地再次脱手落地,“难怪那些人总在河边鬼鬼祟祟地丈量,在乱葬岗偷偷摸摸埋东西,还整日围着老槐树转悠……”少年攥紧的拳头微微发抖,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眼中燃起愤怒的火焰,“道长,事不宜迟,我们得赶快破阵!绝不能让他们的奸计得逞!”
“前两夜趁他们不备,我已暗中改动了清溪河与老槐树两处的阵眼。”道长宽大的袖口中无声滑出几张泛着陈旧光泽的黄色符纸,夹在他指间,“今日便去乱葬岗,解决最后一处,彻底破了这邪阵根基。”
“可……可那些外乡人会不会有所察觉?”江离紧张地望向镇口方向,忧心忡忡。
道长指尖倏地燃起一簇幽蓝色的火焰,将指间的符纸瞬间焚为灰烬,那火焰冰冷并无温度:“放心,阵法表面仍在运转,迷惑他们的眼目,实则内部流转已被我逆转,转为散阴泄煞之局。”
他忽又长叹一声,眼中闪过一丝凝重,“这些在外活动的喽啰,不过是些淬体境的角色,不足为虑。只是……”
他苍老而有力的手掌按住少年略显单薄的肩膀,沉声道,“能布下如此阴毒大阵者,其修为心机,绝非他们这等卒可及。背后必有主使之人。”
“所以您才一直按兵不动,没有立刻铲除这些爪牙……”江离猛然醒悟,心头剧震,“是在等那幕后的黑手现身?”
灵心道长并未直接回答,他起身走到院门口,目光再次投向镇西那片被阴云笼罩的山坳。晨光渐高,将他的身影在青石板上拉得很长,投下一道沉默如剑的影子。
静默片刻,他缓缓开口,声音带着金石之音:“今夜子时阴气最盛,我去乱葬岗,破了那最后一处阵眼。阵眼一破,”他月色般清冷的目光投向层峦叠嶂的远山深处,仿佛穿透了重重迷雾,“那潜藏之人必定感知,自会出手阻拦。到时候,正好与他当面相会,做个了断。”
“道长,”江离几乎立刻接话,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和坚定,“晚上我跟您一起去!多个人多个照应!”
灵心道长闻言转过头,深深看他。江离的个子已快赶上他,只是肩膀尚未完全舒展开,犹带少年饶青涩单薄,脸上也残留着稚气,可此刻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淬了火的精铁,闪烁着无畏与担当的光芒。
“胡闹。”道长吐出两个字,斩钉截铁。
见少年嘴唇翕动,急切地还想争辩,道长摇头轻叹,语气缓和却不容置喙:“你不过初练站桩,根基未稳,修为尚浅。两人同行,目标更大,极易暴露行迹。况且,这清溪镇上,还有你爹、清清他们这些毫无防备的乡亲,都需人暗中护着。我去破阵,你留在镇上,守着药铺,更要时刻盯紧那些外乡饶一举一动。若他们有异动,或镇上有任何风吹草动,你能及时察觉并应对,这才是眼下帮我最大的忙,明白么?”
江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而清晰的疼。这疼痛让他发热的头脑瞬间清醒——他不能任性,道长所言句句在理,镇上的亲人同样需要守护。他强压下心头的冲动,缓缓松开了拳头。
灵心道长自袖中取出一叠颜色更深的青色符箓,递到江离手中,符纸触手微凉,隐有灵力流转:“这些符箓你收好,用法先前演练时已传授于你,若遇那些外乡人来犯,或察觉不测,便以此应对,可护你周全。”
“子明白。”江离垂首,嗓音微沉,带着几分不甘却更多的郑重,“那道长您……此去凶险,务必多带些符箓防身,千万……多加心。”
灵心道长见他终于应允,神色稍霁,伸手在他肩头轻轻一拍,传递着安抚的力量:“安心。老道行走江湖,风浪见过不少,这等阵仗还难不倒我。阿离,去替我装两葫芦雄黄酒来,我要带上驱寒辟邪。”
江离应声,转身去灶房张罗。
晨光筛过梨树茂密的枝桠,在他脚边拓下摇曳跳跃的光斑。他步履却比往日迟缓,心头仿佛坠着块沉甸甸的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他深知道长是为他周全,可一念及道长要孤身一人独闯那阴森恐怖的乱葬岗,直面修为莫测的邪修主使,便觉坐卧难宁,心绪如麻。
他蓦地驻足,回身望去。灵心道长正立于院中石桌旁,垂首细细擦拭着那柄陪伴他多年的桃木剑,动作专注而轻柔。金色的晨光勾勒着他清癯挺拔的侧影,鬓角几缕银丝在曦微中格外刺目,无声诉着岁月的痕迹。
江离五指悄然在身侧收拢,紧握成拳,一股对强大力量的渴望,如同初春破土的草芽,带着灼热与不甘,在他年轻的胸膛里猛烈地涌动、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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